待莫婤再睁眼,已是午后。
小狼崽原是在她脚边,不知何时滚进了她怀中。
一抬头,火塘上,正用吊锅熬着羊肉粥。
蔺娘子见她醒了,用铜壶中温着的水,领她洗漱后,让她帮着盯锅。
她防着糊锅的同时,又温了些羊奶喂小狼崽。
没见着高府其余人,莫婤出言询问:
“蔺夫人,赵妈妈他们呢?”
这时蔺娘子正从壁龛中,取出了一个圆肚广口陶罐。
听她问话,一面用铜匙往里挖,一面回:
“要瞧羊口嚼草,天微亮就去了。”
说罢,将铜匙放入羊肉粥内搅和。
莫婤探头探脑地瞧,难道是古法奶油?这看似普通的羊肉粥,竟还是一道时髦的奶油粥?
“蔺夫人,这是?”她试探地问。
见她好奇,蔺娘子细细解释。
年年母羊配种的月份,羊奶就算日日往高府送,也仍堆满了牧寮。
放一阵子,就会有层奶膜浮在羊奶上。
起初,蔺娘子都是用竹片捞起奶皮扔进恭桶里,沤肥。
一次无意间滴手上,舔掉时,才惊觉美味,便存了起来。
煮羊肉粥或汤饼时,就算无别的开胃菜,只要在里头添上一勺,亦能干下一大碗。
待奶油粥熬好后,莫婤捧着蹲在门前,一面吃,一面瞧着蓝天绿地。
不一会,小马驹晃晃悠悠出现在她眼前。
“呵——”
蔺娘子亦端着碗,正同她排排蹲着,见此,嗤笑一声道:
“快吃了去同它顽,它今儿可太勤快了,在我这门前晃悠三四趟了。”
听罢,莫婤三两口喝了,就朝小马驹冲去,抱着它的脖子顺顺毛,又同它贴贴。
小马驹还挺傲娇,先是闹别扭,装不理她,待她哄好后,才又亲密地蹭她。
同它亲热后,莫婤尝试着自己蹬脚踏,翻上马背,轻踢马肚,跑了起来。
牧场上充斥着哒哒的马蹄声,和莫婤畅快的欢呼声。
待她跑得一身汗回来时,正碰上牧场汉子送来了两桶马奶。
因蔺管事总同钟管事畅饮,蔺娘子存的马奶酒都被他们霍霍光了。
因此,她一早便让马场汉子傍晚挤奶后,送些来,好做马奶酒。
莫婤见状,忙净手帮忙,顺之向其请教。
蔺娘子先点起火塘,架口大锅,将马奶倒入铁锅中烧沸。
同时还撸了袖子,手持马尾捆成的刷子,洗了个陶瓮,在陶瓮上盖了层粗纱。
让她帮忙扯紧粗纱,蔺娘子拿水瓢将锅中煮沸的马奶,一勺勺浇到纱上,筛掉其中的马鬃和草籽。
再将皮囊中剩得不多的马奶酒,混入其中作引子。
搅拌均匀后,蔺娘子让她帮着抬到了火塘旁,蒙上了圆木盖子。
“每日搅个两三次,在火旁闷三四天,就成了。”
蔺娘子见她瞧得仔细,将窍门都交予她。
因蔺管事午后便派人告知,他们晚膳不回来用,傍晚蔺娘子也难得松快。
从墙上切了刀风干羊肉,将肉扯成丝,撒上些胡椒粉和盐。
二人围着马奶锅,嚼着羊肉干,腮帮子鼓鼓的,吃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手还能精准伸入石盘。
马奶涨肚儿,吃完后,蔺娘子带着她在牧寮旁溜达。
她想到一路上的景象,又旁敲侧击地问:
“夫人,我见牧场有些小水洼,是雪融了?”
“是啊,今年雪融得早,不然你这次来可不得趣了!”
今年冬日雪降得尤其早,还总是雨雪交加,蔺娘子他们存的草料早就用完了。
从周围农户手中收麦秸都收了三波,搞出了天价草料。
“前些日子,都用马粪烤了取暖,那滋味可不好受。”
蔺娘子一面说着,一面皱鼻,甚至还想干呕。
大隋的牛多用于耕地,因而牧场极少养牛,马粪烧起来可比牛粪臭多了。
说完,蔺娘子直犯恶心,莫婤亦是心中一凛。
她穿来时,正值严冬,只觉北方冬日就是雨雪多。
这般想来,在北方亦不寻常。
春日这般多的雪水化成雨水,发大水又添一员猛将啊!
夜间,高府其余人,将选好的肥羊都拉了回来,栓到了牧寮外的木桩上。
她借着月光数了数,竟有五头绵羊,三头山羊,还有两头小羊羔。
两头纯白,三头黝黑,余下的都是杂毛儿的。
她方数完,便瞧见杨嫂子躺在一块草席上,也是被拉回来的。
“这是怎么了?”
莫婤见她这般惨状,来了兴致。
“哼,也不知偷嘴吃了啥,闹肚一日了,光耽误事。”
钟管事冷哼一声,甩了袖子,很是不高兴地走了。
见他走远了,赵妈妈方同莫婤八卦:
“今个杨嫂子一路放浊气,一路闹肚,臭气熏天,连羊都跑得远远的,钟管事可是被熏了一路。”
“赵妈妈,你受得了?”
赵妈妈给了她一个眼神,随即从鼻中掏出两团搓小的艾叶道:
“昨个帮忙收拾完,我顺手装了些艾草在荷包里,一闻见臭,我就薅了叶子塞鼻里了。”
莫婤连夸赵妈妈会变通,还没等赵妈妈臭美完,她们就被众人叫进了屋。
大伙儿围坐着,杨嫂子躺在一旁,还要凑个脑袋,皆瞧着中间瑟瑟发抖的小白狼崽,商量它的去留。
“我们本是可养,只是这牧场这般多羊。”蔺管事犹犹豫豫地说。
蔺娘子也低头,扯着羊毡的毛边。
“反正我是不会养这畜生的!”杨嫂子急忙表态。
赵妈妈听罢,没忍住,翻了她个白眼。
“古话说,白眼狼,这……”钟管事亦欲言又止。
“狼可忠诚了,人家还是一夫一妻制呢!”
莫婤闻及,愤愤不平,心道:
还有脸说狼,你们大隋男人三妻四妾还比不上狼呢!
“切,那你养啊,可是你救的。”
杨嫂子激动地昂起上半身,趁机对莫婤施压,
“哎呦,哎呦,又要忍不住了!”
威风还没耍完,她又开始窜稀,叫苦连天,手足并用往外爬,欲去茅房。
可惜整日粒米未进,没甚力气,一动还放出一连串臭屁,眼瞧着就要拉草席上了。
备受折磨一日的钟管事都形成了条件反射,飞快起身拽上草席,将她丢了出去。
而这头,莫婤瞧着被众人推来推去的小狼崽,硬声道:“我养!”
说罢,她一把捞起小狼崽,揣进了怀里,摸着它去了屋外,看星星。
屋中这般臭,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你可想好了?”蔺娘子跟出来,轻声问她。
“想好了,有我一口肉,就有它一口肉。”她洒脱地说。
蔺娘子以为她是孩子义气,又同她商量:
“要不将它放进山林,母狼应会找到它。若不是养着羊,我也想养小狼崽,说出去多威风啊。”
“没事,我养得起。”
莫婤摇摇头,若将它丢到山林,万一狼母没找到呢?
这可是一条命,她不敢赌。
“对,养就养了,长安城还有驯虎人家,还怕高府养不起小狼崽。”赵妈妈亦出声鼓励道。
她是对这些小动物没甚兴趣,但可不是怕了。
见赵妈妈亦是支持,莫婤更放心了,带着小狼崽进屋歇息了。
翌日一早,他们便该返回高府了。
蔺管事和蔺娘子骑着高头大马,带头送他们。
行了不过一里路,就听见马车后,传来哒哒疾行的马蹄声。
喝停马车,众人回头,一朵白云乘风而来。
待云飘近,才见着是一匹粉白的小马驹。
“小马儿!”
莫婤惊呼,跳下马车,挂住了它脖子。
早上走得匆忙,她在牧场找了一圈,都没瞧见它。
“它生性自在,我也不知它在哪。”
蔺娘子瞧她眼巴巴地问自己,也没法给出答案。
见钟管事又在催了,赵妈妈只好将她塞进了马车。
掀开车帘,她一直望,直到望不见牧场了,方遗憾放弃。
谁知,小马驹竟自己追来了。
“嘶——”
小马驹也用头追着莫婤蹭,逗得她咯咯直乐。
重逢的喜悦后,又是分别。
莫婤很是舍不得,小马驹也一直挨着她,不走。
“蔺娘子,能不能将小马驹卖给我。”莫婤摸着小马驹,哀求道。
“它这么喜欢你,我可拉不回去,送你了。”蔺娘子豪迈道,还瞪了一眼扯她的蔺管事。
莫婤摇摇头,爬上马车,抱下行囊中的扑满。
“砰——”
随着一声脆响,扑满砸碎了,她将里面的钱挑了出来。
这些钱都是莫婤卖酸奶捞赚的,足足有五吊。
买一匹普通小马驹自是够了,但她并不认识马种,只隐隐觉得小马驹应很贵,更何况上面还有一匹上好的鞍呢。
蔺娘子见莫婤坚持,便收下了,还又送了她一套马刷和马蹄铁。
抱着蔺娘子送的物件,她欲上马车,没走几步就被小马驹衔住裙儿,轻轻将她往自己背上拽。
正欲上马,忽觉肚上一沉,小狼崽不知何时窜了出来,粘上了她肚子。
“你不是猫吧,怎这么粘人?”
莫婤一面捞起它,一面乐颠颠地骑上小马驹回城了。
回城的路上,经过那座破庙,众人又欲进去歇脚,却见破庙斑驳的木门上,贴了大大的封条。
门外还守着一队官差,各个肃着脸,头戴黑软脚幞头,腰束革带,悬着环首刀。
“官爷,此间出了何事?”
钟管事下车,同门前把守的官差套近乎。
“不该你打听的,别瞎凑热闹。”
官爷不耐烦赶人,不让钟管事靠近。
莫婤亦是好奇,拿了蔺娘子给她装的马奶酒,给官爷们倒了一竹筒。
“官爷们,我们能进去歇脚吗?”
见官差们皆喝了,还满意地讨论着口感,她忙出声问道。
“去去去,里头都出人命了,你们还敢进去歇?”
官差们酒是喝了,出了何事却还是不肯讲。
幸而莫婤的问法,让众人知道,里头死了人。
马车前行,她心中坠坠不安,行及关卡处,还被拦下车马搜查。
盘问了钟管事的贴身弓弩,查看了赵妈妈的红宝石匕首,更是将莫婤的飞镖翻来覆去瞧了个遍。
莫婤指着上头吴娘子自刻的标识,赵妈妈又朝翻看的人手心塞了个银裸子,这官差才终于把飞镖还给了她,让他们通行了。
莫婤心中大骂隋朝官吏黑暗,将此人浑身上下嘴了个遍。
“驾——驾——”
还未走远,方才那队官差骑马疾行追来,将他们拦下。
赶他们下马后,竟押了他们,要送他们入牢房。
“走,快走啊!”
杨嫂子闹肚还未好,被推着也走不快,官差用麻绳捆了她双手,拴马脖上,随着马跑。
见莫婤这般小,亦觉她碍眼,绳也捆不住小手,干脆将麻绳套上了她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