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嫦娥见到红牡丹的脸后,起初反应和我一样,也是震惊和怔楞。
但接着,就不同了。赛嫦娥语气愤恨道:“敢在我眼皮底下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真是活腻味了!你好好休息几日,千万要把脸养好!姑娘家的脸皮是最要紧的!要没有这样俏脸,如何能捉住客人的心!其他事情你不必操心,都交给我,妈妈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赛嫦娥随即让我叫吴师傅来。
我一时不明白吴师傅与此事有什么关联,但还是按照赛嫦娥的话去做。
等吴师傅坐下给红牡丹诊脉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道:原来吴师傅不仅仅懂琴曲之道,还懂医术!
我心里默默感叹:吴先生这样博学之人,为何会跛了一条腿,又为何脸会被伤成这样?
我突然想到,红牡丹和任大娘都告诉过我,怡红楼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酸故事。我猜,吴师傅一定也有一段难言的过往。
我正胡思乱想时,只听赛嫦娥又吩咐吴师傅道:“一定是有人下药了。你遍查红牡丹房间的每个角落,看看有何异样!”
吴师傅仔细检查了红牡丹房间内的所有物品后,问红牡丹道:“姑娘可是对花生过敏?”
红牡丹坦率承认道:“不错。不过此事,除了我自己,只有一个人知道,连妈妈也不晓得,吴师傅又是如何得知的?”说着,特意瞟了赛嫦娥一眼。
赛嫦娥立即领悟到什么似的,眼睛轱辘转了一圈,接着也盯着吴师傅看,很认真地听着吴师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吴师傅好似并未觉察什么,还是用一贯平和的语气说道:“你的枕巾上有花生粉的痕迹,老夫便以此推断。问姑娘,就是为了验证这推断是否对。”
赛嫦娥对红牡丹点点头:“你放心,妈妈已经知道是谁害了你!”
红牡丹又问吴师傅道:“依你老人家看,我脸上这伤要多久才能好?”
吴师傅道:“这段时间,姑娘要静养,尽量不要吹风,也不要吃油腻辛辣和红烧之物,伤口不能抓破,按时用药,内服外敷,半月应该能好。”
红牡丹一直静养着,按照吴师傅的医嘱用药饮食。可她脸上的红疙瘩,并不见退去。
让我不解的是,红牡丹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她似乎并不在意脸上的伤没有好转。
而我每日中午在厨房用完饭,就抱着琴去看她。
红牡丹总是用慵懒地语调应答。看我进门后,她再翻身睡去。
红牡丹一向贪睡得很,每日总要睡到吃晚饭的时辰才起身。而我就在她睡觉的时候,随性地练琴。她也从未嫌我吵。她总是睡得很香甜,似乎一点都不介意我的琴声。
所以,每日陪她的时间,总是很快就过去了。
红牡丹每日睡醒后,并不着急起床梳洗,她只是慵懒地倚在床头,如常与我说笑,听我弹琴,有时还要我唱曲给她听。
我见红牡丹的心情总是很好的样子,似乎并未有一丝担心后怕,也从不和我谈论此事,心里甚为佩服。我想,要是我碰到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害怕担忧,害怕脸上的伤能否恢复如常,忧虑害自己的人是否以后还会找机会再下手。
就这样平静的过了五日后,发生了一件让怡红楼所有姑娘都难忘的事情。
那日,我练完琴,赛嫦娥让小嫣红叫我去大厅。
等我到大厅的时候,我发现除了红牡丹和幽蓝,楼里所有姑娘都在。一共二十多人全挤在这里。姑娘们各式各样的表情都有,有的眼神漠然、神情麻木,仿佛神魂不在此地;有的带着看热闹的神情,低声交谈着;有的则是神情凝重,眉目间隐隐有着不忍;有的哈欠连连,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而大厅的柱子上,绑着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嘴角留着血,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损不堪。
而手里拿着鞭子的人,并不是赛嫦娥,而是一个壮汉。我之前在怡红楼厨房门口经常见到他,他和另外三个人都是按时去拿饭的。四人都是健壮的体魄,一身全黑的打扮,少言寡语的性子,就住在赛嫦娥隔壁的厢房里。平日里不太出门,只有赛嫦娥招呼他们的时候,他们才会出现。上次我去搀扶白芍药的时候,也见到了他们。
春菊被赛嫦娥指使道:“黑头,你给我用力抽!这样作死的小蹄子,就是抽死都不为过!红牡丹,是我怡红楼的红姑娘,她这一休息,我要损失多少银子!你这贱皮子,是丧了多少良心,才做出这等事情!亏得你和红牡丹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没想到你竟然是个无情无义的下作东西!”
小嫣红悄声对我道:“我听说,这春菊是同红牡丹一起在尼姑庵长大的,一直都情同姐妹呢,没想到她竟然会对红牡丹下药,真是人心难测!原以为她不声不响老实巴交的,没想到竟然是坏到骨子里了,居然想出这种法子来毁红牡丹!看来,今天妈妈是轻饶不了她了!这沾过盐水的鞭子,抽人可疼了!我看她这伤,不养个三个月,是好不了的!”
小嫣红的语气里有一种幸灾乐祸,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原以为害红牡丹的人是白芍药,没想到竟然是我一直没有留意到的这位姑娘——春菊。
虽然春菊做的事情十分不好,但我听到她声声惨叫,又想到这是一条用盐水沾过的鞭子,我撇过脸不忍继续看下去了。
“她昏过去了!”黑头对赛嫦娥语气平淡地回报道。
赛嫦娥口气凶恶道:“用冷水泼醒,继续打!打完,直接卖到下院去!”说完,她扫视了一圈,所有闲谈的声音立即隐了下去。赛嫦娥狠厉地说道:“你们都给我记着:要是谁敢再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情,这就是教训!下院的女人,通常活不过三年,就会因为各种脏病死去!像她这样皮开肉绽的被送去,必定活不过三个月!”
听说春菊即将被卖入下院,姑娘们在场的不论方才是什么表情,这会儿都是一样的肃然静默,眼神都含着不忍或恐惧。
我即便不清楚“下院”具体是做什么的,但看到她们这样的表情,再加上方才赛嫦娥的话,我也知道那是一个极可怕的地方!
我一下子明白了红牡丹为何这五日如此泰然自若,因为她早就料到了今日的这一切。只是春菊的结果,红牡丹是否也料到了呢?难道说情同姐妹什么的,于春菊和红牡丹而言,都是假的吗?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来到了红牡丹的房里。
我虽然带着琴,却没有弹,因为我一直在发呆。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要这样残忍的发生?翠儿、大少爷、表小姐、太太、阿牛、少爷、白芍药、红牡丹、春菊……似乎我总是离不幸太近,总是能见到死亡和鲜血,我不明白这究竟都是为什么?是因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残忍?还是因为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所以总是见到不幸的事情?
红牡丹突然出声问我道:“今儿怎么不练琴了?”
我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我默然不语,因为不知要怎么说。
红牡丹接着对我说道:“你坐到我床边来,陪我说说话吧。”
我听话地走到她面前后,却没有听话地坐到她身边,只是轻轻问道:“姑娘不睡了吗?”
红牡丹笑道:“说来也怪,今日不闻你的琴声,竟然睡不着了!”她拍了拍她身边的位置,对我道:“快坐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不得不听话,但心里是不大情愿的,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好似随时准备起身离开一般。
红牡丹叹了一口气后,同我说道:“有心事吧。”
红牡丹用的不是疑问的口气,而是肯定的语气。我知道,她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我没否认,而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想问我吗?”
我抬起头,第一次非常认真地看着红牡丹的眼睛,鼓起勇气想要问她许多事情,却不知要从哪一个问题开始。于是,我迟疑着,沉默着。
红牡丹好似明白了我的心事一般,对我言道:“赛嫦娥今日惩罚了春菊,许多姑娘看了,都觉得兔死狐悲。赛嫦娥要的震慑作用,一定是达到了。但我的顾虑还是存在,并未消除。而你不止害怕,心中还涌起了许多疑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春菊和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为何害我?而我为何不救她?”
我点点脑袋,红牡丹说得一点不错。我除了和所有姑娘一样,为春菊的结果感到悲惨和恐惧,同时心头还有许多疑问。
望着我期待的目光,红牡丹缓缓对我说道:“小丫头,你想要听我的故事可以,不过作为交换,你也要把你的事情都告诉我,你愿意吗?”
我没有迟疑地点点脑袋,我觉得这很公平。最重要的是,我想要告诉红牡丹一切。因为,我已经到了不能负担的边缘。我需要一个人,听我说那些往事,告诉我为什么我总是和这些不幸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红牡丹第一次摸了摸我的脑袋,对我轻轻说道:“十二岁以前,我叫姜晓霞,在一家平凡的农户长大。家中虽然清苦,粗茶淡饭,忍饥挨饿,但我爹娘恩爱,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待我很好。而我自小就和隔壁家的小四哥哥订了娃娃亲,他比我大三个月。爹娘和四叔四婶说好,等我十五岁及笄那年,就让我和小四哥哥成亲。可惜,在我十三岁那年,家乡闹了天花,许多人都死了。爹、娘、小四哥哥、四婶、四叔……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命硬,孤零零地活了下来。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我的亲人都不在了,而我认识的人也死的死,散的散。除了我和同村的春菊,其他人都死了。春菊比我小一岁,和我一样茫然不知所措。我们不知道,以后我们该怎么办。是跟着亲人一起去死?还是应该就这么活下去?可活下去的法子,是什么呢?两个年轻不知深浅的女孩,整日抱在一起哭,没有任何法子。除了一片片坟和荒芜的田地,我们什么都看不到。剩下不多的粮食,也即将吃完。就在那时,我想到了当年娘带我去过的那个尼姑庵。娘曾经去那里还愿,说是我生了病没钱治,没想到她去求了求庵里的菩萨,我的病就好了。于是,我和春菊说,我们去那里,求菩萨给个指引。”
红牡丹略微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我们拜完了菩萨后,有一个小师傅就上前和我们说话,问明我们情况后,就邀我们住下。我们心里真是高兴,以为是菩萨显灵了,我们终于得到了菩萨的指引。却不曾想到,那里是个魔窟,是富贵人家私密的享乐地,是一切灾难的开始。原来,去那里的第一天,我们就被人盯上了。当天夜里,我和春菊就在那间厢房里,被两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给欺负了。”
看着我捂着嘴巴惊讶不已的样子,红牡丹的声音反而是平静的,“我们那时还小,并不明白我们的饭菜已经被人下了药。在药力的作用下,虽然是第一次,但我和春菊都是俯首帖耳的,甚至是喜欢上了那种滋味的。从此,我们留在了那个尼姑庵,表面上是代发修行的尼姑,其实是供人行乐的玩具。那些人并不天天来,但每次来都是十多个人一起,沾亲带故的,有时是各找一个玩,有时则是纠结在一起玩。我在那一年多里看尽男女之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我和春菊都变成了没有羞耻心的玩具,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甚至在他们不在的日子里,思念他们的到来,渴望着更刺激更下流的游戏。直到我们亲眼看见,有两个和我们一般大的小尼姑,被他们玩弄至死后,心里才产生了恐惧。从那日起,我和春菊萌生了想要逃走的念头。”
红牡丹做了个手势,我迅速领会,起身为她去倒了一杯茶后,又来到床边。她慢慢啜饮,直到喝完后,她才继续对我说道:“很快,我们看到了机会。因为齐公子不满足众人一起玩的快乐,他开始喜欢找人去他家陪他一个人玩。每次他都会找两到四名女子去,第二天送回来。我们已经去齐家十多次了,对来去的路已经很熟悉了。为了迷住齐公子,我和春菊想了很多法子,最后他终于只要我们两个陪他,而且开始允许我们两人自己来去他家。
就在元宵节那日,我和春菊将他灌醉后,趁机逃走了。我们知道若被抓回去,一定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我们驾着那辆马车,一直不停地跑,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锦壶县……
就在我们跑了五天五夜又累又饿的当口,我们遇到了赛嫦娥。赛嫦娥是有阅历的人,她看出我们的惊慌失措,所以并未问我们的出身,只问我们愿意不愿意跟着她。我当时犹豫了,但春菊立即应允了。于是,春菊劝我跟了赛嫦娥去,而我最终也应允了。但我和赛嫦娥讲了条件,赛嫦娥听后笑着答应了。在她这样的老手眼里,我们的这些条件都是不足挂齿的。再说,怡红楼虽然卖笑,却不是下院,从不玩一对多,而且每月身子不爽时都可以请假。总而言之,还是比较照顾姑娘的身子的。
我们两人是自愿呆在怡红楼的,除了有被抓回去的恐惧,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当时我们年纪还小,没有去处,没有银两,没有任何谋生技巧,只能一心一意跟着赛嫦娥。更重要的是,陪客人开心这种事情,我和春菊驾轻就熟,不学即会。
头两年,赛嫦娥也让吴师傅教我们两人琴曲,但我们总不用心,再加上找我们的客人并不少,赛嫦娥后来也不勉强我们了。那时,怡红楼没有幽蓝,也就只有十来个姑娘,我和春菊都是赛嫦娥最得用的人。因为,我们两人是最得用的,自然有人拿我们两个作比较。于是,我和春菊不自觉地就成了别人眼里的竞争对手。我虽有心相让,但春菊已与我有了心结,渐渐生分了起来。后来又有人挑唆,说我抢了那个想要替她赎身的客人,她便开始恨上我了。等我知晓,想要解释,已经无从解释。
转眼又是三年过去了,幽蓝和浅绿都来了,姑娘也多了起来,我和春菊就都不起眼了。我们虽然不再出挑,但依然有客人,所以并未被赛嫦娥数落,还是照常过日子。
直到两年前,我又成了红姑娘,而春菊却不是。她便对我下了一次药,她用了蛇毒。幸亏我没有喝。但我的猫咪喝了。猫咪当场死亡。我便晓得,是她做得手脚。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什么都没有同赛嫦娥说,可我警告过她。从那时起,我和她的情分就彻底断了。
一年前,白芍药来了,春菊主动与她走近。于是,白芍药从红的那日开始,便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与我作对。
后来,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最可恨的一次,她们两个联手,差点害我死在张捕快的刀下。这仇就结的更深了。从此,我和她们两人的关系,再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我开始故意抢她们两个的客人。白芍药不是什么聪明人,甚至不如春菊内敛。上次她被打的事情,就是一个例证,你也看见了。最后,到了今日,就是这样的结果。”
许是见我良久沉默不语,红牡丹对我继续言道:“小丫头,真实的生活,往往都是开头美好,结局难料。也许你觉得我心狠,可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对不起春菊。这次的事情,我断不能饶了她。否则下次没有命的人,就该是我了。丫头,你记住我的两句话:第一,你要懂得如何选择朋友和敌人;第二,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