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名何期,有一位叛逆的母亲。
年轻的张业与丈夫离婚后,不顾老父母反对,抱着一岁的儿子迁来溪河市安家。何父付足一大笔抚养费后,要求何期改随母姓,但张业不愿。
何父重组家庭后,与张业母子彻底断绝联系。在接下来的十七年里,张业一头钻进乐乐游乐园的售票间,全身心坐守这个薪资微薄的岗位。
她一贯性情淡漠,自儿子升入高中后,更是无缘无故对其不闻不问起来,除了供钱食,待他宛如陌生人。
何期早知晓这所有,都是母亲为了那曾经一度论及婚嫁的旧恋人而做,他猜测旧恋人定是在这溪河市里居住,母亲是否去寻过,何期考察不明。
旁人若是多嘴,猜想何母在等那旧恋人前来游园续情,儿子权当自己没长双耳。乐乐游乐园给溪河市的孩子们奉献了多少欢乐,就给何期施加了多少痛苦。
儿子已是十八岁的成年人,母亲却仍是为青春悔恨的“少女”,家族难以启齿的痴恋,她却不怕奚嘲,一头固执地拿岁月教人咋舌……
越想象母亲的“神圣恋人”,何期对自己的存在越发生出介怀,母亲乐于“坐牢”,儿子难得反叛一回,赌气还她这种另类的自由,并清洁她的视野,寻到这郊区的荒废鞋厂,离家做了“厂长”。
令他心碎的是,母亲得知后并无干预,看着餐桌上定期出现的冰冷钞票,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只愿这世上不曾有他!
但当撞见母亲有恙,眼球充血时,儿子还是急得喉咙冒血,不料竟使了蛮劲也拖不动她出门就医!越来越无解的母子关系,令他跌落绝望的谷底……
全马此番赶来接受的委托,便是去确认这个女人的左眼充血状况。
他这“恶狼”,之所以为何期效犬马之劳,无非是一个流浪汉遇见另一个流浪汉的契机促成。两汉的家庭成员各自健全,家却破落零碎。
今夏五月,溪河市轰动一时的民间借贷崩盘事件,将多家大小企业与个人卷进倾家荡产的无情漩涡。
全马父母经营的个体商行原本牵连甚少,却因为在纳川银行的四户联保贷款中,其余三户因借贷事件资金链断裂无力偿还,全父全母被实行连带担保责任,一同登上老赖名册。
自此,闻讯的供应厂商紧急追索货款,下游的客户则以经营风险为由,产生了大批赖账死账。全父全母被人雇凶砸店,殴打得头破血流,无奈一家三口逃往外省大伯家暂避。
尔后,全马以高考为辞,带上商行应收款账簿及票据,独自返回溪河市,进入了当初对父母施暴的地下讨债团伙。
商行与家都被追债人贴上封条,全马在荒废的亿来鞋厂里住下,待何期游荡于此,二人就此结识。
虽不见得“失去母爱”比“破产”悲惨,但两人落魄的底色,催生了惺惺相惜的友谊。低谷时,人总是自然亲近比自己的境遇更加凄凉的人。直到前不久全马迁去城南,独留何期在此。
“去你家,没把握她会开门,查水电表我装不了。”受托人全马提出顾虑。
“你说是我的同学,来还笔记,她会开门的。”何期转过身从书摞最上边拿过一本递上前,“主要是看清楚她的眼睛。”委托人提供不了更周全的计划了,只能忽略漏洞,强调目的。
“行。”全马翻开这本物理笔记,字如其人,清瘦俊秀。
全马将那手机投回何期怀中,把本子插在腰侧,转身离开,朝大门外的氤氲走去。
乐乐游乐园南门前,秋雨铺撒得细弱,冷冷清清。
溪河市这座曾经最负盛名、最热闹非凡的儿童游乐园,已逐渐在岁月里,失去霓虹的光彩与赤子的欢笑。 “乐乐游乐园”五个镂刻大字,锈色斑驳,它们与忠诚的售票员,在一场阳光一场雨的轮替里,相伴而衰……
天光不亮,那售票窗口也昏暗,若非凑近则不能看清售票员的脸,全马接了个棘手的委托。
全马干脆从树荫里走出来,径直走到这个怎么也观望不清楚的,两尺见方的窗口前,忽视窗边“票价2圆”的醒目标贴,伸头问:“多少钱一张?”
妇人早在游客临近时就已微笑就绪,脱口告知:“你好,两元一张,一米二以下儿童免票……”
哪有儿童?怎么尽是遇见些瞎子呢?全马腹诽。
他掏出两枚硬币递进去:“要一张。”他听过故事,对女人的职业微笑也尤感笑里藏刀,是个狠心人罢了。
全马发现这对母子很像:缺乏气色的灰白皮肤,略显黯淡的棕色瞳仁,看似虚弱的瘦骨架里,那股孤僻倔强的气质,何期亦继承了七八分。
妇人接过硬币,熟练地取章,在鲜绿的门票上盖戳,利索裁下一张工整的票根,双手递出:
“门票一张,请收好!这边直走五十米是母子象喷泉,继续向前是加勒比海盗船和摩天轮,左转是……”售票员配合手势,倒背如流般向她的游客简单介绍游览路线。
全马揣好票,脚下轻松却心事重重地走出一段路,把腰间的本子拿出来,它沾染了衣服的湿意,他将票根随意夹入一页,一路疾走经过干涸只盛装败叶的喷泉、栅栏生锈的海盗船、停摆的摩天轮……
秉持执念经年累月与孤独苦斗的勇气,值得戏剧性的惊叹,可这过期的中年女人的秘密情事,并不吸引他去探究。
游客心无波澜,加快脚程离开这凋败的乐园,临近天桥时才再次拨打“厂长”的电话,报平安作委托结言,却不防一个影子栽下台阶——
全马就此打住,收回流浪狗引发的回想,雨停了,夜风爽冽,他走出树下。
秋日愈凉,落叶愈纷纷。
东湖高中的清晨,早自习的铃声已响过,两个值日生正抬垃圾桶,在楼道里匆匆并排而下。
桶里的红叶中,一片青叶格外打眼,姜莉术无意多瞥一眼,脚踝却好端端的又中邪,命运就不该在她的世界里建台阶,当下又造一场踏空的灾难——
两个女孩接连跌坐在楼阶上,几声最初的惊呼后,更剧烈的尾椎疼痛袭来,两人坐在洋洋洒洒的垃圾碎片中,相顾哭笑。
同样行色匆匆的男生,闯进女生们的惨剧,他忍俊不禁道:“又是你们两个!”
地上两人一头雾水,陶行搀她二人起来,调侃道:“我不仅要接跳楼的被子,还得帮忙捡满地的垃圾,都说不要在垃圾堆里找朋友,我们的缘分,这次再见面就到头了呀!”
这人可太有趣了!女孩们来不及交流,不约而同噙泪大笑,先后表示感谢。
三人合力收拾,贺佳雯嘴角掩不住惊喜问:“原来那天跑在我前面的男生,是你呀!”
“出丑了,正是在下。”陶行答完这个,又看向另一个,“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他佯装兴师问罪的眼神里全是笑意,倒糗得肇事者姜莉术笑弯了眼睫。
啊!等等!姜莉术倏地瞪大眼睛,这声音?那对吊梢眼?他正是那侠士呀!难道他没有认出自己?刚才听他说接被子,加上当前,两次都没能令他回忆起雨夜吗……
她犹豫几秒措辞,结结巴巴又饱含期待地问:“那天……上个月有一天傍晚下暴雨,也是你吗?”她想到“抢劫”一词可能暴露秘密,又不好比划手心伤口提示他,于是谨慎改口:“记得吗,还有七个人?”
“认得吗、记得吗”,在这世界偶遇容易,再相认却似乎困难得多。
尽管她万分确定是他,但还是尽量矜持礼貌地问,望着他,供他细细辨认。
“我说过会再见的。”陶行给了干脆的确认。
姜莉术简直要跳起来!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凭他偶遇。
流血事件的当晚,她对伤口的说明是:不小心摔倒,手掌按到了地上的刀片。这是她十六年来撒的最大的谎话,既蹩足又离谱。
之所以连惊吓也克制住不向好友倾诉,只因为她即存了与侠客重逢的美丽遐想怕人知晓,并且对于青白手强盗的荒诞行为,她无力向任何人作出合理的叙述,只能借用“侠士”的光芒,包裹住这场灾难,默默将它埋在心里慢慢消化。
三人皆有话在嘴边,年级主任冷不丁出现在头顶上。不等主任开口,陶行掷下手中捡拾的碎片大声道:“都捡干净了,你们快去吧。”
姜、贺二人回头向主任礼貌问好后,便逃也似的奔下楼去。
返回教学楼途中,贺佳雯忍不住问:“什么七个人?看上去你也不确定认识他的样子?”
姜莉术意识到刚才的冲动,应该只问他的名字班级,再去单独致谢的。
眼下,她既将他奉为恩人,也对他景慕,悸动的期待只能暗藏于心,新添上强盗在伞下与天桥上的巧合,她更是心乱,难以梳理。
姜莉术对自己在友谊中的不诚实和自私感到负疚,一时拿捏不准该如何坦白,只好暂时搪塞:“说来话长,晚些和你说……”
贺佳雯捉到了隐瞒的迟疑,盯得对面发虚,狡黠指出:“你不会对他一见钟情了吧?”鉴于陶行是那仪表非凡、春风扑面般的少年,她的猜测是直白的。
“你才是!”姜莉术急得绕桶挥手扑打她,制止她想象力的发散。
贺佳雯嘴角欢乐,嘴里却在苦涩:在今日之前对陶行一见、二见、三见……钟情的,的确是自己呀!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复读班级,甚至从他转学伊始就观察至今,已近一月光景。
楼道中的三人相遇,真正令她发懵的是陶行与姜莉术早有一段邂逅。这世界太小,为了未来的安宁与希望,但愿他不要动心任何一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