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马并进,拉着翠幄青帷的香车,车帘轻晃。
苻洵拜别舜英,转身上车。在车帘合上的瞬间,他满脸温柔的笑容,霎时烟消云散。
车内的幽兰甜香更浓郁,锦瑟不安地绞着手上丝帕,偷觑他的脸色。
“哐当”,青釉冰裂纹小香炉被他拂落,灰白的香烬散了一地,火星虚弱地闪了几下,终于熄灭。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谁换的?”
锦瑟忙跪下:“公子从洛京回来时,衣上沾了兰香,妾只当公子换了喜好,才自作主张……妾有罪,请公子责罚。”
“熏香换回龙涎吧……兰香并不好闻”,他忽然笑了,车内霎时冰消雪融,“至于你,依旧用素馨好了。”
苻洵双手扶起锦瑟,注视着她、眼神缱绻。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双眸泛着微红。
双臂发着颤,把她拉近到身边,紧紧抱住,哑声道:“抱紧些,好冷。”
苻洵抱着她颤抖了半晌,换了个方向,将她后背抵在马车厢板上,闭上眼睛,嘴唇慢慢下移、距离她双唇越来越近。车外人声鼎沸,狭窄幽暗的马车内,静得能听见二人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锦瑟不禁闭上眼眸,心跳如擂鼓。
双唇即将触碰的刹那,他骤然惊醒,睁开双眼坐直上半身,呼吸深长平复着心绪。
锦瑟错愕了片刻,捂着发烫的脸,轻声道“公子,妾……”
苻洵眼圈更红,目不转睛盯着她,明明她近在眼前,他的眼里却全是眷恋:“叫我阿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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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前,苻洵随苻沣返抵灵昌。那是个中午,他先去将军府处理了半天公务,灯火通明才回洛川别苑。
随着大门拉开,他骤然觉着空气冷了几分。
禁卫军铁甲森森,整整齐齐的两列,从大门口一直排到前堂。前堂主位上,苻沣端正坐着,神色肃穆,静静注视着刚从外归来、风尘仆仆的他。
前堂水磨石的地板上,锦瑟被五花大绑带上来,玉软花柔、弱不胜衣。
苻沣的语调不容置疑:“处死她!”
苻洵走到锦瑟身前,双膝跪下,仰头质问苻沣:“就因为这张脸?”
苻沣冷哼:“翊使不日就到,若有个不慎瞧见了她,永平王会如何,你我都是男人,无需多言!”
苻洵不忿:“她好好待在内院,谁闲得慌跑来看一个妾侍?”
苻沣压低声音:“你这个疯癫性子……万无一失都能折腾出差池来,叫人如何放心?”
苻洵笑了,直直注视着苻沣双眼:“凭什么,明明有夺妻之恨的是臣。他那王后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的,他心知肚明。陛下如今倒惧了他,臣有何惧?”
“永平王知晓是一回事,人尽皆知又是另一回事”,苻沣语调软了,长叹,“不管你在灵昌有过什么往事,如今桥归桥路归路,也该放下了。”
“算哥求你了,处理了这些陈年旧事,好好娶妻生子吧,莫要到处惹事了。”
一旁侍卫会意,拿出三尺白绫,二人各执一头,绞了个环套上了锦瑟脖颈,只等苻洵一点头,就用力往外扯去。
锦瑟已吓得说不出话,巴巴看着堂上两个男人,泪流满面、瑟瑟发抖。
苻洵回头,隔着泪眼与她对视片刻,忽膝行上前,抽出腰间短刀,紧紧抵到自己脖子上,沉声道:“陛下要赐死臣的妾侍,臣不敢有异议,只能以此向陛下陈情。”
也不等苻沣回应,兀自将刀锋横过脖颈,割出一痕血线。
“苻洵,你又要作甚!”苻沣惊得站了起来。
苻洵哀声请求:“若陛下仁慈,臣一定妥善安置,把她藏得远远的,定不会污了贵使的眼。”
苻沣又开始叹息,一声比一声重,一言不发站起身,拂袖往外走去。
禁卫军随即收束,跟着苻沣一道从大门退出。
苻洵目送兄长离去,满目泪意霎时消散,缓缓站起身,漠然瞥了一眼正替锦瑟剪绳子的侍婢,怒喝:“卫士长何在?”
洛川别苑的府兵卫队长莫邪“铿”地跪下:“来的是陛下,奴才们实在为难,请主子宽宥!”
其余几个从英平郡带来的卫士也齐齐下跪请罪。
“拿着本侯的俸禄,守着本侯的家宅,随便放外人进来!”
冷声说着,苻洵走到跪成一排的几个人面前。
霍然拔出腰刀,手起刀落,血溅五尺。
瑟缩在前堂的锦瑟冷不防溅了一身血,终于崩溃地尖叫起来。
苻洵恍若未闻,径直走到堂下空地上,那里跪着几个浑身是伤的府兵。他走到受伤最重的一个前面:“洛川别苑的府兵,武艺不输宫廷禁卫,这么多伤如何弄的?”
卫兵颤栗了一下,仰起头正色道:“守护家宅是奴才职责,主子与陛下眼下兄友弟恭,家奴不便主动攻击禁卫,周身伤口,皆是阻挡和防御造成。”
苻洵笑了:“你叫什么?”
卫兵精神一震:“奴才姚晟。”
苻洵点头:“好,姚晟,你从此便是洛川别苑的卫士长。”
“各府兵听令,姚晟护宅有功,赏三百金,擢为卫士长;其余因护宅有伤者,赏百金。”
众府兵会意,忙齐声高呼:“愿为主上肝脑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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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车停在维阳城青莲巷,一座二进小院的门口,苻洵扶着锦瑟下马车,直接推门进去。
借着满院灯火通明,前院一棵木芙蓉清晰可见,小水塘里藕花正开得热闹,暗香浮动。
二人登堂入室,进了后院,书房、卧房的陈设皆酷似洛川别苑。
“这里不比在灵昌,地方小了些”,苻洵遥望天际,喟然长叹,“我有甚么法子,那是我哥。”
四下打量着,又同她商议:“回头再去采买些摆设,布置起来,你先委屈些住着,若实在住不惯,我再想法子接你回灵昌。”
从倚翠阁被赎身,他始终如一地维护她、待她体贴周全,又如此年少俊美、富贵俱全。
对于她这样的出身,他已是顶好的夫主了。
锦瑟眼神复杂瞥了他一眼,迅速低头,柔声道:“妾已享了太多分外之福,不敢再奢求更多。”
苻洵一瞬不瞬盯着她,柔柔笑了,示意她抬起下颌:“往后,不要如此卑躬屈膝,昂起头来,多笑笑更好看。”
“是”,锦瑟忙抬头挺胸,扯了扯嘴角,“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苻洵注视了半晌,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抱臂郑重地说。
“咱们得有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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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昌长秋宫,萧玥娘倚着榻上软枕,含笑看着坐在对前的年轻女子。
已是盛夏,她却仍穿着素锦宽袖长袍,内饰棉布中衣,袖中伸出的胳膊皮包骨,温婉的鹅蛋脸略微凹陷,强撑的笑容淡得像稀薄的烟岚。
那年轻女子容貌姣好,凤眼修眉、顾盼神飞,一袭毫无修饰的深衣大袍。
“王后娘娘如此,有多久了?”元晴忽然开口。
萧玥娘回想了片刻:“妾这下红之症,是从永兴三年开始的。”
“那年入冬,北有狄人侵扰、东有伊河上冻,陛下领兵全郡巡防。戎陵官道被雪封住,朝廷下拨的粮饷进不来,妾怀着孩子奔走各县、筹措粮草。”
“后来,郡里平安过了个冬,那个孩子却小产了,妾从此有了下红之症,身子也好一阵差一阵。”
元晴注视着她眼睛:“是个男胎吧?娘娘也因此伤了身子,那年之后,娘娘开始为陛下纳妾。”
萧玥娘点了点头,笑容艰涩:“妾福缘浅薄,嫁与陛下十几年,情分甚笃,膝下却只有三女。敝国比不得大翊富庶,兵祸连连,总是要有男儿去保家卫国。”
元晴淡淡道:“本次洛京会盟,王兄有意送良家子入贵国,充实陛下后宫,可是陛下不愿。”
萧玥娘眼里泛着泪花:“他该收下的,翊国官塾里培养出的良家女,见识和手段,定是远超敝国这些一辈子困在后院的妇人,有她们相助,妾也走得安心。”
元晴见她如此,心中已明了几分,摇了摇头:“陛下说,他此生不负君、不负国,唯负发妻,娘娘为他操劳得心力交瘁,如今病骨支离,他若在此时接纳新欢,与禽兽何异?”
觑着她神色变化,元晴又道:“他还说,先前他为英平郡公,子嗣有无不甚要紧;如今就算是做了国君,苻姓也不止他一人,到时可从族中过继,甚至——直接传位于建业侯。”
“不可!”萧玥娘惊惶之下脱口而出。
元晴双眸精光一闪而过:“娘娘,是否曾撞见过一些可怖秘密,却不愿陛下知晓……”
“听闻年初,灵昌城北突发时疫,就连王宫也殁了几位太妃,陛下生母孟太后就在其中。娘娘本就不甚强健,强撑着为婆母侍疾,回来后才卧床不起。所以,娘娘撞见了何事,是否与苻洵有关?”
“不是,我不能说”,萧玥娘颤声道:“阿洵肩挑边防重担,若此时弃了他,无异自毁长城。”
元晴步步紧逼:“你既忧心陛下无后嗣传位,又担忧苻洵图谋不轨,或许还暗示、劝导过陛下莫要放权太多给苻洵。陛下却听不明白,既不肯亲近其他妃嫔,又过分信赖倚重苻洵。”
萧玥娘凄然苦笑:“阿洵长这样大,少说有六年时间是养在郡公府、与陛下同吃同住的,他是如何殚精竭虑地辅佐陛下,若非妾无意窥见那些不堪,定是比陛下更信重他。”
“如今,他并未显现不轨之心,岂能仅靠妾妄自猜忌就毁弃名将?”
元晴冷冷逼视她:“所以,你就偷偷倒掉陛下千方百计寻来的药,想着熬死自己,自有新的王后来替他传嗣、替他约束苻洵!”
萧玥娘慌乱避开她的目光:“妾……妾不忍看他失权,我们还有三个女儿……”
元晴摇头,苦笑:“娘娘愿相信陛下与苻洵的兄弟情义,却不愿相信你们的夫妻情分;宁愿相信几个素未谋面的翊国良家子,却不愿相信自己。娘娘若去了,更无人试图约束苻洵,届时三位公主又该如何自处?”
萧玥娘怔住,不知如何应对。
元晴趁热打铁:“娘娘可曾听闻我母后,那样岌岌可危的境况下尚能强撑四年、辅王兄继承大统,娘娘远未到如此危势,何故未战先怯?”
萧玥娘褪去满脸戚容,眼神逐渐坚定,“多谢五公主提点。”
元晴起身,退了几步,面对萧玥娘站定,缓缓躬身、长揖,朗声道:“我来贵国,有三件事……”
“其一,为娘娘献上凰羽寺炼制的秘药,辅以其他药汤,不出三月,您定能痊愈如初。”
“其二,为娘娘献上卜筮的结果,荣王陛下命中有嗣子三人,且其后嗣仍为荣王。”
“其三,奉王兄之命,代五叔之嫡长子,余之堂弟元晢,求娶贵国大公主,国书在此,敬呈王后殿下过目!”
“好……好……”萧玥娘站起来,两眼含泪,颤抖双手接过国书,“只是不知,五公主为何如此热衷敝国内政。”
元晴抬眸,深邃而寥远:“凰羽寺受的是大翊供奉,祈的却是全天下的福祉。”
“实不相瞒,龙门行宫初见建业侯,周身戾气重重,如一柄至煞凶剑,陛下恰如凶剑之鞘。凶剑若失其鞘,全天下都将血凃遍地,化作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