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二娘子请稍等”,门外隐隐传来絮儿的声音,“侯爷和夫人还未起。”
苻洵顿时泄气,抬眸哀求道:“能不能不走,等几年、等几年我一定跟你讲清楚。”
他缓缓牵过她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腰间,三角状的烙铁印手感清晰。
“阿洵是姐姐是一个人的,从前、现在、以后一直都是”,他注视着她双眸,一字一字道,“若我此言有半分虚假,必定时刻承受摧心伤肝之痛,生不如死。”
“你不必这样,我……我……”泪水越流越多,将她好不容易攒起的决心一点点冲刷干净。
苻洵忽然眼睛一亮:“有办法了,蛮族有一种蛊,叫情蛊,禄丰山那个村子就有人会种,下次我们……”他越说开心,露出劫后余生的笑。
“用不着”,锦瑟垂着头轻声说,“我膈应归我膈应,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苻洵又哀求:“我知道你有法子谋生,可外头兵荒马乱,你又是从洛川别苑出去的,万一被我仇家寻到,再连累你受苦该怎么办?”
这话正戳她痛处,她沉默了。
“算阿洵对不起姐姐,不要和离,我以后绝不乱来。姐姐若觉得气闷,随时找阿洵闹一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觑着她神色,他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说,“还有个好法子,哥哥十分满意咱们这桩婚,若我什么时候把你气得狠了,你就直接去哥哥跟前告状,他定会狠狠罚我……”
“哪有你这样给自己挖坑。”锦瑟啼笑皆非,佯作恼怒拍打他一下。
苻洵一向鬼话连篇,她也不知该不该信。可说到底,那些陈年旧事、信与不信都影响不到他们的如今和未来。
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她深信不疑,只是心里会时不时难过。
这不大不小的插曲,虽最终未闹得一别两宽,却再不复新婚燕尔那般甜蜜。苻洵每夜主动睡到外间那张软榻上,除了担着夫妻名头,偶尔还牵牵手、抱一抱、动作比陌生人亲密些,再无半分逾矩。
在巡军之前苻洵说,她身体虚底子薄,巡军路线上有不少苦寒之地,不若就留在气候温润的灵昌好生休养。
她从善如流。
除了那点隔阂,她更怕管不住自己,那个魔怔了般总被他吸引,情难自已、欲罢不能的自己。
真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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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洵在朝中除了麾下门生武将,几乎不结交什么挚友同僚,之前骂他权臣的人,此时又都赞他纯臣。权臣纯臣、是非对错也就一面之辞。
她也不去那些诗会、茶会、赏花会、马球会,原因很简单:她懒。那些迎来送往、弯弯绕绕的言语,她听得懂、也会应对。可她十分疲懒,十分抗拒花这些心思。
成婚近半年,灵昌贵妇圈几乎无人得见建业侯夫人真容。
苻洵对她大加赞赏,说他们离王权太近,跟谁走近都有结党之嫌,不若持身中正、口风严实,又自作多情地当她跟自己同进同退、十分感动。
但有来无往太傲慢,于是她将所有拜帖连起来,排出时间表,准备些不轻不重的礼品送上门,略表礼数。
继后也宣过她几回,旨意还没出长秋宫就被苻沣劝回,一是担心继后心绪激动、闹出个好歹,二是她上次稀里糊涂挨了顿揍,苻沣颇过意不去。
可锦瑟很喜欢继后,初初碰面就莫名觉得亲切。听说继后已有六月身孕,她花费近一个月,用不甚娴熟的女工绣了一幅麒麟送子图。
奉上去没两天,柳华姑姑来洛川别苑,说王后很喜欢,并送下赏赐:一只锦盒和一对犀角梳。
锦盒里是剔透的琉璃瓶,瓶中盛着精纯的桂花油,犀角梳造型古拙、几无花纹,散发着淡淡乳香。她一直睡眠不好、半夜复醒复睡,用桂花油梳头,不仅润泽发丝、还能疏导助眠。
收到合心的赏赐,她更喜欢继后了。
她与继后来往授受物件,苻沣喜闻乐见。他还是兄长为父的心思,更期待妯娌和睦。
她逛夜市时,见到新奇的小玩意,譬如小瓷狗、竹蜻蜓、鲁班锁之类的……必定会买双份,送一份进宫奉给继后,听说继后全都爱不释手。
这天,她在西市看上一串海贝风铃,银色丝线串着大小不一的海贝,奶白、浅粉、淡蓝、檀色,点缀着珊瑚珠,风一吹摇摇晃晃、好像活了过来,于是掏出钱打算买两串。
“这些日子,夫人还是暂时莫送东西入宫”,苏裳在一旁盯了许久,眼神复杂,“王后这一胎,两国都盯着呢。”
锦瑟怔愣片刻,旋即明白过来,无奈辩解:“送进去前由女官和御医细细查过便罢,难得有几样物件能给她解闷。”
买下两串后想了半晌,喟然长叹:“先买着,待小王子出世再送进去吧。”谨慎为上,沾上干系总是不妙。
苏裳眼含讥诮:“听说年初的时候,王后娘娘主动许婚敌国君主,举国哗然,眼下得了实惠,又全都眼巴巴盼上了。”
苻沣对继后极尽宠爱,爱屋及乌,在东原道起用不少翊人为官,对当地的治理也颇为宽仁。
锦瑟似笑非笑:“总觉得她是心思剔透之人,怕是早已料到今日。可惜无端承受骂名不说,还惯大了南翊人的胃口。”
苏裳悠悠吟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你说南翊究竟在等什么,厉兵秣马?”刚一问出口,她便立即否决,“不会吧,就算是连吃败仗,南翊的兵马也比荣国多得多。”
苏裳眉眼一弯,瞎话连篇:“大概是在等熬死建宁王,嫡子继位、继后当上摄政太后吧。”
继后有孕,苻洵多次上书说苻阙无治国之才,当使苻阙回归本宗,次次被苻沣驳回。
锦瑟垂眸不语,好像隐隐猜到什么,旋即岔开话题:“你跟的那位公子,战死前就职何处?”
“昇阳城,君王禁卫”,苏裳凝眸盯着她,“他很早就安顿好了我,可我不想待在阊江,天天听那些人传唱《英烈本纪》,就出来瞎转悠,图个热闹开心,反正也不缺银钱、用不着进那些荤场子。”
锦瑟哑然失笑:“打仗打不赢,就知道传唱那破玩意儿、盯着女人的肚子。”
“有什么办法,若是太平盛世、那拨人都算治世能臣”,苏裳耸耸肩,无奈叹息,“可这非常之时,若没一个足够聪明强势的国君,自己人都能斗成一锅粥。”
“堂堂第一大国,竟沦落至此”,锦瑟莫名心情低落,向着前方花灯加快了步伐,“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堂堂一国之后,竟被那些废物看得跟坐牢似的。”
苏裳定定注视着她的背影,唇角扬起一抹苦涩而讽刺的笑:“坐牢?谁又不是在樊笼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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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最近都在忙什么?”
低垂的银红色帷幕围成一圈,浴桶蒸腾着袅袅白汽,苻洵合目靠在桶壁上,懒洋洋开口。
郎琊端着托盘进来,将药碗端给他:“最近不怎么给王后送物件了,还跟往常一样,喜欢去西市买新鲜的小玩意,时常约飞花楼的苏裳一起,她们十分聊得来。”
苻洵额头汗滴如豆,双颊被热气熏出不正常的红晕,双手紧握成拳,嘴唇、身躯都在微微发颤。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闭目强忍片刻,长舒一口气,颤抖逐渐停息。
郎琊忙递过丝帕:“主子怎么不在山里多待几天?”
“倒是想……可到处都是事,待不住”,苻洵擦去汗滴,喟然长叹,“西陵水师天天在阜门峡闹,渝安水师等着操练,玄甲营被打成这样,拿什么去对抗金州军?”
郎琊也叹了口气,继续说:“苏裳的底细已查明,经历对得上,是干净的。可夫人与她时不时聊些时政……并未泄密,也没有对主子和荣国不利。”
“无妨,随她去吧。若对时政完全漠不关心,就不是她了”,苻洵抬起手臂,看向水淋淋胳膊上几排齿痕,咬得太深、如今刚刚结痂,“她身边留两个武艺好的就够了,其他人都撤掉。”
郎琊惊愕:“都撤了?”
“撤了吧,保证她安全就够了。”苻洵凝视着手臂上的齿痕,忍俊不禁笑了又笑。伸出另一只手,逐一揭开深褐色痂皮,齿痕缓缓沁出血珠。
郎琊惊叫:“主子,你怎么又揭了?”
“还不够深,一直不消失最好”,苻洵的笑容温柔甜蜜,轻轻抚过齿痕,掬起一捧水浇在血珠上,“她是我的夫人,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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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楼又编了一支新舞,是改良后的绿腰。
苏裳纤腰细软,舞姿轻盈而平缓,飞袂翩似鸿,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一舞终了,满堂寂静片刻,爆发出喝彩声雷动。
锦瑟一边看着,一边情不自禁比拟姿势,回府之后更是回忆着动作,在院中翻飞玉指拟幽兰、软折腰肢如弱柳、旋转身形如灵风。
乱七八糟、自我陶醉地跳了一阵子,她收拾钱袋、大摇大摆走向正门,絮儿追上来问:“夫人又去夜市?”
她肯定地点点头,出庆云巷之后换了个方向,直奔五桂巷。
苻洵离开灵昌后,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找谢恬和司徒空,换上留在他们小院的短打,习武半个时辰,再去闲置的灶房烧水沐浴,换回出府的衣服。然后或直接去西市,或抄近道去飞花楼找苏裳、再同路去西市。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拐弯抹角,只是就这样无意识地掩藏行迹。
就像她对谢恬和司徒空毫无来由的信任。
从十月初回灵昌,到腊月初,已整整两个月,她已经跟谢恬打得有来有回,换作司徒空替她喂招。
所有的刀法路数,她几乎一练就会,唯独力量始终跟不上。司徒空一身横练蛮力,纵使她把刀舞出花儿,也敌不过司徒空重重一劈,震得她虎口发麻、轻刀脱手飞出。
锦瑟有点气馁,她每次抱着石头蹲马步不到一刻,双肩和腿就痛得仿佛要断掉。
司徒空对这事看得淡:“慢慢来吧,这种事急不得,腱子肉是慢慢长出来的,何况女子本就容易失力。”
锦瑟脱掉练刀时戴的手套,觑着二人脸色,语调漫不经心:“大夫说我受过重伤,深及骨骼。”
司徒空跟谢恬对视一眼,脸色沉了几分。
司徒空:“既是重伤未愈,就再好生调理个一年半载,徐徐图之,你那肩膀和腿的旧伤……”
谢恬不动声色扯了扯他袖子,抢过话头:“不如别练力量了,阿姊再练练轻身工夫,防身保命已足够,遇上劲敌大不了跑得快些。”
顿了顿又说:“何况阿姊如今是建业侯夫人,苻洵麾下高手无数,只要你不自己跑太远,他总护得住你的。”
“靠别人能有什么前途,靠山会倒,靠人会……会跑”,司徒空恨铁不成钢地指向谢恬,“夫人不肯练力量,到头来跟他一样,练个八九年还是花架子。”
谢恬怒目而视:“我吃饭靠的是脑子,不像你,一介莽夫!”
“你们怎么又吵架?你们怎么老吵架?”锦瑟头大如斗,转转眼珠思索片刻,翘起唇角笑着说,“不如你们别吵了,一人跟我说一段南翊的事情吧。”
“想都别想!”二人异口同声,怒目看向她。
“不说就算了,凶什么凶?”锦瑟撇撇嘴,走进灶房准备烧水洗澡。闩上门的刹那,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从未跟旁人提过,自己的旧伤在肩膀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