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和又开始了暗中调查。
——当然,是指没什么技术含量的那种。
她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还是翻着档案,熟记几个自认为重要的词汇,隔一段时间就找上马德鲁,旁敲侧击地问他假如某某文字这么写会是什么意思。
这么做倒不算是完全没有收获吧。
指——
解读出几个最经常在纸面上出现的文字之后,温知和现在果然知道了马来语中“的”、“是”和“这”、“那”是怎么写的了。全是虚的。
温知和:“……呜。”
于是她就学聪明了,不再去找那些在文本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而是找表头里的词。如此一来,温知和顺利知道了档案里除了人的名字、出生日期和寿命外,还记录了家世背景、亲缘关系,以及“喜欢吃的星星”。
温知和:“……?”
有点怪。
隔了一天她又去找马德鲁迂回曲折地问了一次,原来他说错了一个词,以至于最后她拼错了整个词组的主被动关系。那个地方的意思不是“喜欢吃的星星”,而是“哪种星星喜欢吃”。
温知和:“……?”
好像更奇怪了。
总之要破解这本档案,看来是前路漫漫。
她找马德鲁问这些词语的时候,总是遮遮掩掩、弯弯绕绕,不知怎么回事,话题总是时不时就被他带到他姐姐身上去了。
他姐姐是被选去了太阳船的。马德鲁特别喜欢强调这一点,很自豪。
他说姐姐比他大七岁。虽然个子没比他高多少,但是体格强健又行动灵敏,像一只黑豹子。她会好几门语言,性格又张扬,能与任何人打交道而不吃一点亏。对了,她的名字在马来语的意思,就是“黑月亮”。
他说是姐姐把他带大的。三年前她去了太阳船,他变成孑然一身。但是没关系,他一直在努力地学,总有一天他们会在大海里最辉煌的那个地方相见。
他总是说啊说啊,说个不停。
这些故事,温知和起初听得很投入也很喜欢,脑海中一再浮现出一个精明能干、强健敏捷的马来女孩形象。黑月亮,多贴切的名字。马德鲁的姐姐一定是一个生命力相当强大的女孩子。
可是,后来,随着从马德鲁那里听说的相关信息越来越多,温知和定位出了他姐姐的档案。
很好找的。
首先,“黑月亮”去了太阳船,因此档案上一定带了赤红的太阳图腾。
其次,马德鲁说姐姐比他大七岁。他是2005年,那么他姐姐就是1998年。
出生年份为1998且印有太阳图腾的档案只有一份。
那是一份有三个阿拉伯数字的档案。除了出生年和月份日期,在代表着“寿命”的那个格子里,赫然写着一个鲜红的数字。
——17。
“黑月亮”已经死了。算算时间,是在2015年,也就是前年。
马德鲁说她是三年前去太阳船的。
也就是说……其实她去了不到一年就去世了。
他至今毫不知情,仍以为几年不见的姐姐就在他最向往的那个地方过着梦一般的生活,正等着他努力奋进,到那里去与她重聚。
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每当马德鲁再说起姐姐,他越是高兴,温知和心底便越是沉下去。偏偏脸上仍要做出同往常一般无二的样子,笑着听他说,还得附和。
她发觉他们之间的话题总是偏到他姐姐身上,与她要打探档案书上的词句意思无关,而是因为他自己不管说起什么,不出几句话便会说起姐姐。
毕竟那是他最爱的姐姐。
-
温知和这天照常一大早上去抄书。朝阳初升,也不过六七点钟的光景,船上已经有不少人在外活动了。
走廊拐角,她看见个不算陌生的人。面朝大海跪着,上半身直挺挺的,双手合十,双眼紧闭,无论海风怎么吹也不动弹。相当虔诚的祈祷姿态。
是那个疑似哈撒母亲的中年妇人。
她面容苍白,嘴唇紧抿着,应是个性格极为板正的人,就连脸上的每一根皱纹看上去都直挺挺的。
周围不少人从她身后空地走过,她一动未动。
温知和也走了过去,和别人没什么两样,路过而已。可那跪在地上的妇人却忽然动了,脑袋慢慢转过来,一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温知和。
不知为什么,温知和心里并没觉得这画面恐怖。也许是对方的生命力量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低了,像一个纸糊的人,仿佛一戳就破了。
“叽和老师!你这么早就起来啦?”
打着呵欠的马德鲁从不远处走来的时候,中年妇人缓缓收回了视线,继续跪她的苍天和大海了。
温知和转头去和马德鲁打招呼,一面说话,一面和他继续往前走。“你也这么早啊?平时不都是九点多才能看见你么?”
“快到上贡的时间了嘛。我准备的东西还不够,得去医务室再帮点忙,多赚一点。”马德鲁一歪脑袋,也看见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妇人。等两个人再走出一段距离,妇人的身影已远在身后,他才压低了声音说,“好可怜啊。”
温知和揣着明白装糊涂,“谁?”
“苏克拉大妈。你不知道吧,她是哈撒的妈妈。”马德鲁顿了顿,很贴心地又补了一句,“你还记得哈撒是谁吧?我以前提过的,他以前是我们大熊星座号的人,后来去了太阳船。”
“我记得。”
“哎,好可惜啊,他怎么会死的呢?我们都特别喜欢他。我还记得姐姐刚去太阳船的那一年,我们船上粮食不够,大家天天饿肚子,我也吃不饱。哈撒还给过我吃的呢。”马德鲁转头望向天空,也许是有更多的话想说,可不知该怎么用英文来表达,嘴唇动了好几次,最后只由衷说,“他是好人啊。”
到了楼梯口,温知和同马德鲁道了别。他下楼去医务室帮忙,她上楼去图书室抄书。
今日的图书室仍同往常一般安静。这艘船上流淌着如此多的秘密,这种安静,像满肚子话的人不知为何缄默不语。
温知和翻开了档案书,没急着抄今日份的内容,而是把它翻到了后面的部分,寻找盖了太阳图章的位置。
近几年的档案里,有太阳图章的只有两份。一个是马德鲁的姐姐,另一个,只可能就是哈撒了。
档案显示,他生于1993年9月17日,活到了24岁。也就是不久之前。
——9月17日。
温知和忽然有点恍惚,掐指算了算,正是今天。原来今天是亡者的生日。
原来已经九月了。九月都过半了。她已经被困在这里这么久了。
她不由叹息一声。“哎……”
接着,她又把袖子捋下来,皮肤上写的满满的,是她昨天记录下的几个马来文字和它们对应的意思。正要进一步破译这本档案书,空气里蓦地响起了轻微的翻书声。
簌。
温知和低头看向自己的书。刚才那一瞬间里,她没有翻书。那么,那个声音是……
她缓缓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好像没有人。只有明媚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照亮了空气中的浮尘。
好安静。
温知和的心跳越来越快。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簌。
那么轻,几乎像错觉。
温知和合上档案书,谨慎地朝着那边走过去。
也不过几步路的时间,她脑海中已划过了无数个海船闹鬼的古老故事。她不是作死非要去一探究竟,而是——去他大爷的,出去的门也在那个方向。
吱——呀——
脚下的木板声,平日里是根本不会留意到的,此时却显得无比刺耳。是她太紧张,还是木板本身起了变化?
温知和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听见了低低的笑声。并不诡异。甚至有点好听。
——甚至还挺耳熟。
温知和小步改大步,朝着那边踏了过去,果然,下一刻,隔着书架在空隙里看见了那人耳朵下的红色耳钉。
他是靠着书架坐在地上的,姿态很闲适。
通常情况下,温知和不会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别人,因此,隔着一层书架,开口时颇为客气地先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看书啊?刚才在笑什么?”
“在笑我看到的情节,”青年头也没抬,眼睛仍盯着手中的书上,“有人心里有鬼,听见异动,便以为真是鬼。”
“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温知和的火气上来了,几步走完了剩下的距离,站在青年眼前。“你是故意的。”
“你指的是什么?”
“翻书。发出声音。”
“我为什么要故意做那种事?”
“为了故意吓人,看别人的热闹。”
“你觉得我看你的热闹了?”
“你说那样很好笑,不是吗?”
温知和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怒火为什么就那么腾腾往上涨,连声音也越抬越高。她是站着的,居高临下,青年坐在地上,所有的光都被她遮住了。
他在她的阴影里,抬起头来看她。“我很多年没有用过中文了。有时候词不达意,请你见谅。”
说完,他把手里的书合了起来,侧过身去把它放回书架上。
窸窸窣窣。
他动作很轻,看得出是个爱护书的人。
伴着书与书之间的轻微摩擦声,温知和又听见青年说,“我刚才想表达的意思并不是看热闹的那种好笑,而是很可爱的那种好笑。小侦探,你又在调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