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室。
今天的图书室和平时没什么差别。还是这么简陋,还是这么没人爱来。
青年拿着书进来的时候,空空的房间里只有温知和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他走过来看。“你在写什么?”
她没抬头。“荒野生存守则。”
“嗯?”
“我在以《荒野生存》为依据,总结在一座无人海岛上生存下去的种种经验,”到这里为止,温知和说得还算是正经,但紧接着声音便低了八度,语速也变快了,“确切地说是在以‘我还记得的’《荒野生存》的‘一点点内容’为依据总结在一座‘到处是毒蛇毒虫的’无人岛上生存下去的‘一点点’经验。”
她咬重了每一个“一点点”。
青年忍俊不禁,双手撑在桌子上,低头看着她写的东西。“这里,这个不对,”他指着一条“生存守则”说,“你最好改一下。”又看了看别的,随手又指了几个错误。
这里面有的是她记不准《荒野生存》的内容,所以写错了;有的是《荒野生存》里确实是那么说的,但她即将被丢去的那座小岛——“交易岛”——有它自身的特殊情形,某些通行法则在那里并不适用。
他这么明白通晓,简直像过来人。
温知和奇道,“你怎么这么了解?”顿了顿,没忍住,又道,“难不成你被流放过?”
出乎她意料,青年嗯了一声。
温知和终于抬起头来,上下观察着这个人。
她上船的时候,青年在这海上世外之地的地位已经相当超然,举手投足间从容不迫,甚至还有点神神秘秘的。
可他——以前也被流放过?
——在一座无人的荒岛,没有食物,没有屋子,四周是茫茫的海水,黑暗里还有毒虫窸窸窣窣到处爬……
她的视线停在他锁骨前那些疤痕上。细窄、扭曲、狰狞,从锁骨一路穿了下去,再往下便被衣服遮住了,看不见那疤痕究竟蔓延到了哪里。
那是他的过去。不为人知的过去。
温知和道,“流放多久啊?”
青年道,“去之前,船上的日历是一月十七号。回船以后,日历是三月四号。算下来中间隔了……四十七……”他停顿一下,又说,“四十八天。那是闰年,二月有二十九天。”
闰年。温知和想,今年是二零一七,去年就是一个闰年。不过,离得太近了,区区一年大概还来不及一个被流放的底层罪人变成人人敬畏的“使者”。“所以那应该是——二零一二年的事?”她问。
“二零零八。”他说。
温知和愣了一下。二零零八?他当时才多大?
她望着青年怔愣的时候,他本人好像倒没觉得有什么,和往常一样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低着头审阅她方才写的东西,拿了她的笔,随手给她把刚才说的东西改了,又补了几条。
他的字,开头几个有些生涩,写得也慢。他显然很久没写过中文了。但往后又写了几行,写顺手以后,仿佛某些遥远记忆重现,那些字渐渐规整起来,有了形状。
那是一手相当清隽的字。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说上一声,真是好字。
他收束最后一笔,合上笔帽,在纸上敲了敲,推过来给她。
这下子是“真·野外求生手册”了。很全面,也很正确。可惜她居然真的用得上。
温知和丧着脸。“谢谢……”
青年道,“不客气。”
温知和朝着纸上一条条“求生守则”看了又看,隔了一阵,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等……”她说。
青年那时已不在她桌前了,而是在不远处的书架前找书,听她开口,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就问,“怎么了?”
温知和望了望纸上第一行,上面写着,交易岛地势如何如何。又望了望第三行,上面写着,交易岛物产如何如何。
她后知后觉,从青年一进来起,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顺利得过了头。
她说,“……你已经知道我要被流放到那个岛上了?”
那边传来嗯的一声。
温知和道,“你怎么知道的!”
虽然事情已成了定局,但她的确没跟任何人说过。
那边并没立马回答。一时间,空气里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书本被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声音、书页被翻开的声音、又被合上的声音……
然后是一句,“你的事,我一直都知道。”
隔着几排书架,看不清他的人,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半明半暗的。
温知和定了定神。“我记得你最开始明明说过,我的事不归你管。”
“嗯。”
“调查我,其实也不是你的职责吧?”
“嗯。”
“那你干嘛知道的这么多?”
“因为我喜欢啊。”
他这几个字,说时的语气,不知为什么听上去总好像有点轻。
温知和道,“你喜欢多管闲事?”
“我不喜欢多管闲事。”
——那是喜欢什么?
——管了别人的闲事,却不是因为喜欢管闲事。
——那是喜欢什么?
对话若要沿着正常的逻辑发展下去,温知和就该问这个问题。可她没有。
胸口像被填了一团棉花糖。她忽然觉得耳朵上一阵热,连带着看桌子上的太阳光都有点晒。
下一刻,她把桌子上那份他改过的“生存手册”折起来抓在手里——
居然就这么溜了。
-
早上六七点,隔着一片倒映着朝阳的闪光的海,视野里,遥远的天际线上已多了一条小小的、高低不平的粗线。越往那边靠近,大熊星座号的航行速度便越慢。等小岛终于显出清晰轮廓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船上到处都吵吵嚷嚷的。水手们满头是汗,忙着把装满贡品的箱子从二楼的储藏室搬下来。船民们大多挤在甲板上,有的朝小岛张望,有的对自己前不久交上去的物资恋恋不舍,一个劲儿地用目光在箱子间搜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个——虽然也不可能拿回来。
温知和悲观地注视着这一切。
从前不知船上好,只觉得是在到处飘。可现在对比一下想想,船好歹还能东南西北地到处晃一晃呢,孤岛,可就永远留在原地了。与世隔绝、野蛮粗砺的地方。死了都没人知道。大夏天的,她的尸体一定会很快发臭,然后喂饱了岛上的毒虫,变成它们身体的一部分,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永远留在那里……
烈日当空,温知和打了个寒战。
船靠岸了。
伴着锁链声响,巨大的铁锚渐渐沉进了水,下船的金属梯子也晃晃悠悠地放下去了。甲板上越发拥挤了,人人都要下船。
温知和跟在船民里下了船,脚踩在陆地上的第一步根本立不稳,几乎踉跄了一下。
一个多月没上过地面了,好不适应。人在晃晃悠悠的船上呆习惯了,到了真正坚实的地面上,反而有点晕晕的。
这的确是一座相当原始的小岛。除了小沙滩上有点人类活动痕迹,远处的雨林葱葱郁郁,散发着粗犷的危险气息。
太阳很晒,温知和不断地抹着脸上的汗。
周围人群喧嚷。水手们把贡品箱子从船上搬下来,不少船民也在帮忙,还有管账的跟在旁边清点东西。
他们挨挨挤挤地朝着不远处的沙滩走去。
在那里,几把大伞一字排开,底下坐着七八个穿着麻布黑衣的人,一个个都不苟言笑。看上去,应该就是“太阳船”派来接收贡品的人。
海岸边泊着那群人专程来运载东西的小船。轮廓线条流畅,银白色的金属舰身在太阳光底下几乎熠熠生辉。不远处,臃肿又破落的大熊星座号跟它比起来,简直像一团废铜烂铁。
温知和正对着人群发呆,头顶上方忽响起一个声音。青年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说,“你挡住路了。”
好几天没见过这个人了。这会忽然碰见了,温知和很镇定。“沙滩这么大,你不会自己换个方向吗?”
“我是说那只螃蟹。”
“……啊?”
“你脚底下。”
温知和低头看下去。一只还不到巴掌大的小螃蟹挥舞着小钳子,正围着她的鞋子打转,有心翻山越岭克服障碍前行,偏偏又爬不上去。
她默默把脚往旁边收了收,小螃蟹身前没了障碍,乐颠颠地往前跑,不多时被扑上岸的潮水卷进去,不见了。有点可爱。
温知和忽然道,“糟了。”
青年说,“怎么了?”
“应该把它抓起来的。”
她忧郁地望着小螃蟹消失的方向。眼见为实。这座岛如同戴尔蒙徳管事所说,就是一座纯纯的荒岛。等到时候一个人被丢在这里,食物必然是第一优先级的资源。小小的螃蟹,说不定是难能可贵、再也寻不到的物质资源。
青年道,“你想不想在这座岛上走走?这里风光还不错。”
“……”
“怎么?”
“我很像有空旅游吗?”
“没空旅游,那你忙着干什么?”
“我要趁着天亮找地方安营扎寨。”
“那不就更该到处走走了?安营扎寨,总要找合适的地方吧。”
“……有点道理。”
“我也要走走,你也要走走,搭个伴?”
“……噢。”
“那么,你想去哪里?”
温知和掰着手指数着,“适合找食物的地方、适合安营扎寨的地方、适合……”
这分明是在把他当导游使唤。
但青年抿了抿嘴,忍住笑,朝着一个方向迈开步子走了。抬起手来勾了勾手指,示意温知和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