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晴朗。
甲板上最适合观星,四下里的大海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丝杂色,只有头顶上的星河璀璨无际。
温知和趴在栏杆上等了没多久,身后果然传来脚步声。
她头也没回,仍看着星星。“谢谢你。”
青年笑道,“不客气。”
他走到她身边来,她没忍住,还是低下眼睛往他那边微微看了一眼。因动作太小心,看得并不全。只能看见他双手搭在栏杆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金属栏杆。
手里是空的。少见。
“你没带烟?”
“我知道你在这。”
“噢……”
她话音发出来,就听见他在笑。她那几个语气词,他总是能料到。
温知和有一阵子故意没反应,仰着脖子看天,假装自己很平静。海上的夜风从两个人中间穿过去,陈旧的船时不时发着低低的嘎吱声响。
“哎。”她喊了一声。
“怎么了?”
“你……庭审的时候出去跟菲尔兹说什么了?”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里并没有什么成体系的法律,所谓的‘庭审’大多时候只是走个过场。你和哈撒没有关系,菲尔兹却要‘宁杀勿放’。我只是提醒他,他自己在太阳船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牵涉进去的事情也不少。万一谁要效仿他,对他也来一个‘宁杀勿放’……那可就推脱不掉了。”
“听上去像威胁啊。这样威胁他,不会有危险吗?”
“他明天就要回去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他最开始来也不是针对你。哈撒的事,从头到尾都只是太阳船上争权夺利的一个角落,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拿你做文章了。”
“我是说你,”温知和打断青年,又顿了顿,用力回想着自己看过的种种犯罪片、警匪片,思索类似威胁情形的种种后果,可知道的信息太少,到底是想不明白,“你这样……感觉会得罪他吧?不会有问题吗?”
青年一时没有说话,大概没想过她思索的原来是他的处境。
两个人的手肘都靠在栏杆上,温知和轻轻撞了一下他,“说真的。不会得罪他吧?”
青年一笑,“不知道。无所谓吧,不差他这一个。”
“听上去跟你有过节的人很多啊?”
“我既然还活着,那就还不算多。”
“……”
温知和不自觉地想起他锁骨前那一片不知会往下延伸到什么地方的伤痕,但今天他穿了高领的外衣,倒是看不见了。
青年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处境还算安全。你不用,”他顿了顿,声音一低,“因为我想太多。”
“……”
温知和正要出声,又想到他那副什么都预料到了的表情,微微低下头去,长长的黑发遮住了侧脸。硬是把那个“噢”字咽了回去。
这个人一直都神神秘秘的,让人捉摸不清。身下的大熊星座号,整个的海上的世界,就像一幅用马来文字绘制而成的巨大的怪画。而且,还是一副活的画。线条杂乱,意义含混,时时刻刻变幻不定。船上的人们,还有身边的这个人,都是这画中的一部分,如墨点、线条一般每日在画中穿行游走,留下各自的尾迹。
只有她是旁观的看画人。即使手捧画卷,眼睛凑近了用力地看啊看啊,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陈旧的船只在夜色中航行,仍时不时发着低低的嘎吱声响。海上的夜风从两个人中间不断地、不断地穿过去,好像一面无形的墙。
温知和自己没觉得冷,身上却忽然一暖,鼻间嗅到不属于自己的、清冽干净的气息。青年把外衣披给她了。没了高领的遮挡,他脖颈下的伤痕在昏暗的船灯里像一条条向下爬行的阴影。
修长的手指仍在她肩上,动作不轻不重,在给她把衣服盖稳。
温知和耳朵有点烫,不自觉地开始左顾右盼,“我不冷。”
“风挺大的。”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庭审’过后要送你一件东西?”
“记得。”她没看他,却把手伸了出去,“在哪儿?”
“在外衣口袋里,自己拿。”
温知和双手一齐伸进了身上衣服的两侧口袋。一侧是半开的烟盒子,另一侧则是凉凉的金属触感。
小心握紧了,拿出来一看,是一台旧相机。是她在交易岛的市集上多看了几眼的那台索尼CCD。
青年道,“我记得你喜欢摄影。不过,这里最紧俏的向来是食物、枪械、药品一类的东西,相机很少能流进来。这个,就将就一下吧。”
温知和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相机了。CCD的重量落在手里,有一种实感,仿佛相隔已远的真实世界露出一角,终于被她握在手上。
她开机,老旧的屏幕在两秒钟后缓缓亮起,然后,映现出一双脚。那是她自己的脚,镜头正好对着她的足尖。
她抬起相机,把它对准了不远处的船灯。老船,旧电灯,昏黄的光影洒在夜色里。相当漂亮的构图。
咔嚓。她按下快门。在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的世界。
温知和笑着抬起头,对一直凝神望着她的青年说,“谢谢……”
说完了,好像一句还不够,又补了一句,“谢谢!!”
她把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喜欢得不行,可是,除了一句谢谢,居然说不出别的什么。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它会不会很贵?
——我要不要送点什么还给你呢?
她抬头看着他,他低头对她笑,“喜欢就好。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也是……诶等等!”
温知和又举起相机,这一次,镜头正对着青年。“我给你拍一张吧。”
“我?”
“是啊。放心,我很会拍人像的。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听我指挥就行。”
她眼睛望进镜头里,上挪下调,放大缩远,寻找着合适的角度。眼前的画面里,黑发青年嘴角一直噙着笑,好像不太有所谓,只是倚着栏杆,随她自己玩。
她忽然找到了。
就在这个角度,就在这个瞬间,有风从青年背后吹过来,他微微低下了眼睛,不远处昏黄的船灯照过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画面定格。
温知和把照片调出来给他看。“怎么样?”
他没评价,只是嗯了一声。
“……不喜欢?”
“你喜欢就好。”
温知和抱着相机瞅了他一阵。看他神色,听他语气,他的意思的确是如果她喜欢,那么他也可以喜欢。不过这句话在近年来的网络上有点被玩坏了。
青年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问,“怎么了?”
“你喜欢就好,”温知和歪着头说,“这句话现在在网上的主流意思是——‘你的品味很糟糕,但是算了,我懒得管你’。”
“我没有这个意思。”青年微微停顿一下,像是在脑海里揣摩着这句话。又说,“也对,语言会变,冻结的只是我对它的记忆。我猜,很多日常用语这些年里的意思也变了不少吧。”
“嗯。”
温知和掰着手指回想着近年来流行的网络梗和发生了词义变化的日常用语,想到一个说一个,有时候还故意考人,让青年猜它们现在都是什么意思。他起初猜一个错一个,让她笑个不停,但越往后,他猜得就越准确,仿佛摸中了其中的规律。
毕竟都在汉语里,词义句义再怎么变,也逃不出原来的意思太远。就像叶子即使短暂飞离了树枝,最后也会落在大树脚下。叶落归根。
明明前面已经有了类似道别的话,说要早点回去休息,可话匣子一开,好像就收不住了。
不知不觉,两个人又聊了很久。青年的外衣一直披在温知和身上,挡住了随时间越来越晚而渐渐变凉的夜风。
温知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从故乡的语言生发出来的话题,来来去去,都和家有关。她又想家了。
她趴在栏杆上,不自觉地抱紧自己。“好想回家啊……”
“会的。”
“……嗯?”
温知和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乎以为是听错了。
青年又说了一次,“会的。”
温知和偏过头去看着他。他没有看她,只是在看海,但神色是认真的。
在这个奇异诡谲的海上世界里,他比她扎根深多了。先前他说保持无知的状态对她来说最安全,最后果然是这样,正因为与一切事情都毫无瓜葛,她躲过了“庭审”这一劫。现在他又说,她会回家的。
温知和试探着说,“你有什么安排吗?”
青年把手指竖在嘴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大概就同先前一样,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比较顺利。静静的船灯从夜色里照过来,在青年侧脸、脖颈、手指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层光晕。
在温知和反应过来之前,手底下已经有了温热的触感。是她主动捉住了他那只手。骨节分明,形状漂亮,但皮肤上略有些粗硬的茧。
她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说,“一起……回我们的故乡吧。”
青年转头同她对上视线。这一下子背了光,他脸上有一片阴影,看不清眼睛里的情绪。她感受到他被她捉住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但他一直没有说话。
隔了一阵,他转回头去看向天上的星星,些许昏黄的船灯光照在他侧脸上,他神色如常,左耳下的赤红耳钉微微在晃。
一点铺垫也没有,仿佛她刚才根本没说过那句话似的,他岔开了话题,“你喜欢的北斗七星。”
温知和缓缓松开手,顺着他的视线朝着天上看去。
海上深夜,满天星斗。
从前的星空在她眼里只是一片碎光点,自从被他指过北斗七星的位置,就像认识了一个人一样,一眼就能在星海里看见。
一闪,一闪,灿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