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和拎着相机走到约定的树底下时,青年正在打电话,树叶影子落在他脸上,随风摇摇晃晃的。
他抬眼看她,修长的手朝她伸过来,她却没有去接,反倒是把相机拿起来,笑盈盈地朝他按了快门。
照片捕捉到了他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纵容。
温知和低头看相片,青年继续打电话,讲的是马来语,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一直都很平静。他一向有他自己的事,她没打算问电话的具体内容。
等他电话挂了,她才把相机递过去。“你看!”
那依然是一张好照片。虽然是随手拍的,构图、光影都不算上乘——但模特太出挑。CCD的画质有一种独特的模糊感,仿佛又给他上了一层悠远的滤镜。
青年没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温知和关了相机,眼睛直直地瞅着他,指指他揣在口袋里的手。青年与她对视几秒,笑了,把手拿出来伸向她。她把手放在上面,被他轻轻握住。
两个人从树荫底下走出去,回到街面上的阳光里。周围已经相当热闹了,人很多。烟火气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戾气。好在有青年在这里,倒也没人凑上来打扰。
他带着她走出阿甲村,到了海岸附近的一座小石山上。说是山,也许并不贴切,可能更像是小石堆,不过二三十米高。
爬到顶上,世界像一分为二,后面是乌黑色调的阿甲村,前面就是一望无尽的大海,平静的蔚蓝色,一阵一阵地被近岸处的白色海浪拨开。
温知和找了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深深呼吸着这上面的空气,张开双手,感受风的气息。海鸟高鸣一声,从她头顶上方飞过。
青年望着海的方向,“景色怎么样?”
“很好啊,”温知和说,“特别好。”
他顿了顿,才说,“我以前常来这里。”
“你在阿甲村长住过?”
“这边离大陆很近,我在这里安顿过一阵子。”他说,“有时候心情不好,会来这些石头上坐一坐。”
听他这么说,她打量起周围的环境。非常普通的小石堆,唯一的好,是离人群聚集的地方够远,能让心有休息的感觉。
也许这里曾经是他一个人的小天地。现在,他带她来这里。
温知和坐的地方有点靠近边沿,青年在她身边坐下,手放在她另一侧,像一道天然的栏护。“小心一点。”
她侧过脸去看他。他左耳下的那枚赤红耳钉近在眼前,闪烁着阳光。青年平时说话做事都给人一种悠缓的感觉,这抹赤色,像极了不经意泄露的锋芒。
“哎。”她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
“到现在也不能告诉我你的事情吗?”
“什么事情?”
“就比如说,你为什么会离开国内,为什么会到马来,为什么……”
会到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
——而且还成了其中的一员,似乎身居高位,暗中与人有各种各样的争斗。也不知为的是什么。
这些话,温知和问的时候就有点没底气,一直盯着面前的小石头。
而他也果然没有回答。等她话音落了,他就说,“没什么特别的。讲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好吧……”她只能这么回。
这会儿,她又开始觉得小腿肚上有点痒了,不自觉地贴近石头,稍微蹭了蹭。石头一直被阳光直照着,贴上去,皮肤上微微有点烫,痒就缓和了。
她一面继续说话,一面往腿上瞟了一眼。皮肤上没什么异常,连先前的小蚊子包也不见了。
“几点了?”她问。
青年答这问题的时候看的不是表,是太阳的位置,“十点一刻。”
“……大熊星座号是什么时候走?”
“晚上九点启程。估计五六点就开始登船了。”
“噢……”
温知和在心里算了一下。也就是说,只剩下七八个小时了。
——身旁的这个人,只能再见七八个小时了。
她仰头去看天上。天气这么好,多看看风景心情就会好起来,什么都不会多想。
……什么都不会多想。
只要高高兴兴地把这七八个小时过了,一切成了定局,事情就算过去了。只需要在大熊星座号上等着,很快就会有人送她回家。一切都会回到原先的轨道上。
温知和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青年道,“困了?”
“……啊?”她顿了顿,“没有。”
“这里也很适合午睡。困的话可以靠着我。”
她说,“不困就不能了么?”
青年也笑了一下,低声道,“也可以啊。”
她仍瞅着前面的石头,一秒,两秒,三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脑袋歪过去,触碰到了他肩膀。很试探的,动作又很慢。两个人中间依然有好空的一段距离。
青年在她身侧的手放上她的腰,稍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消除了那段距离。她被他的温度环绕,听见他在头顶上方的笑。
她自己也笑了。
明明几分钟前还在为了即将到来的离别伤怀,一靠近他,好像又什么都忘了。
腿上的痒也消失了。
青年道,“昨天几点睡的?”
“呃……”
“三四点还听见你在那边翻来翻去。”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么?”
“没有,”他说,“我没睡。”
可是他那边一直很安静来着。她那时以为他早就睡熟了。
温知和道,“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
他没说了。
本来她也只是一问,他要是说在看书、在写东西,这问题也就这么过了。可他不说,反而勾起了她好奇心。“在干什么呀?”
青年一如往常,毫无铺垫地说起其他事情,“你中午想吃什么?”
“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有一家店里有米饭。”
“你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就去那家店好了。”
“剪刀石头布吧,我要是赢了你就告诉我。”
她一边说一边还戳他,青年没法装作没听见,“又来?”
“怎么样!三局两胜。”
“要是我赢了呢?”
“那你就不用说了呗。”
她圈起袖子,把参战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不动。她干脆把他闲着的那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捉了出来。
“……”
他有点不情愿,懒懒的,五指摊开,连着出了两个布。
可是,很不巧。
温知和兴致勃勃,偏偏出的就是拳头握得最紧的石头。
“怎么会!!”不等青年说什么,温知和拦住他正要收回去的手,“再来!”
“为什么?”
“因为我没赢啊。”她说,“再来,再来,三局两胜。”
“我要是又赢了呢?”
“那你就又不用说了。‘
“……”
这一次,她几乎是拽着他的手来的。她一心要赢,脑子里飞过各种各样的战术,盯着他的手,仿佛试图勘破些什么,好算出他会石头、剪刀还是布。
青年倒是慢悠悠的。
偏偏他又赢了。干净漂亮,又一个二比零。
温知和很镇定。“再来。”
“直到你赢为止?”
“是啊。”
非常理直气壮的回答。
青年笑起来,揽着她腰的手微微收紧,说话时低着头,离她更近。“这个游戏不公平吧。”
“对我来说很公平。”
“好吧,”他说,“我在想你。”
温知和隔了三秒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心脏像是漏了一拍,因为,被忽然之间涌上来的暖流占住了。
——我在想你。
就在隔着一堵墙的距离。
温知和又不说话了。脑袋一直低着。青年的手抚上她的头发。她的呼吸就扑在他脖颈间,温热的,一阵一阵。
两个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像是破了一些。可外面涌进来的不是光,只有浓重的暗。因为没有未来。
温知和很想问青年一个问题,可是,又已经知道会得到什么回应。那样的话,薄薄的窗户纸便会再次被坚硬的铁封上,什么都没有了。
那么,倒不如沉默下来,至少能把此时此刻的气氛再延长一些。
再一些。
太阳渐渐高升了。
青年低声说,“睡着了么?”
“……没。”
“嗯。”
“那个……”
“怎么了?”
她又很想跟他说一句话。可是,又觉得,好像连这句话能得到的回应也是可以预见到的。要是说了,反而什么也没有了。
于是只说,“……没什么。”
声音有点嗡嗡的。
青年也并不多问,只是嗯了一声。
温知和盯着地上的石头。像这样看着别处被他抱着的时候,他那么近,身上的温度令人眷恋。
可是——
她轻轻抬头看向他侧脸。他的剪影轮廓在阳光下相当耐看,深棕色的眸子里有一种沉静。像这样看着他的时候,他反而显得很遥远。
她想问的那个问题是:你能不能不要走?
但他一定会走。
她想说的那句话是:我很喜欢你。
但他一定不会有回应。
他们是在火车上遇见,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像极了一列火车。其实终点站早就过了。现在仍在平原上四处漫游,甚至越走越远,不过是蒙着眼睛,假装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脱轨。
温知和把话题岔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用一些寻常、无聊但又能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填补着心里越来越多的空白。
-
一整天很快就过去了。阿甲村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除了海,还是海。
海浪声声。那声响听着明明和早晨间一模一样,眼下却是日已西斜。
温知和同青年一起回去的时候,阿甲村的村口早已是人来人往的模样,船民们搬着货物,陆陆续续都要回去了。
戴尔蒙徳管事打着呵欠守在门边的小木桌后面,登记着出去的人。
青年把温知和带过去。
“噢,回来了。”戴尔蒙徳管事抬眼看了看温知和,在名字簿上画了一个勾,“没什么东西要拿的话就可以过去了。”
流程就这么简单。
温知和嗯了一声,却没动。青年牵她到一旁的树底下去,避开了人群。夕阳斜照,树叶影子落在他脸上,有些摇摇晃晃的。这幅景象与早间有些相似。
——但那时还早呢。现在已不一样了。
青年望着她,道,“那么,就这样吧。”
“……”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嗯。”
他慢慢地松开了手。热带地区的十月依然闷热,可就在那一瞬间,风吹过来,温知和还是觉得之前被他握着的地方空下来,有一阵凉意。
她微微低着头,长发垂落,刘海有点遮眼睛。在那后面,她眼睛轻轻抬起来看着他。早上她也这样看过他,那时他眼里含着笑,伸出手指拨开发丝,像开了门,又同她说话。
但此刻,他什么也没有做。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她的那双眼睛一直很平静。
温知和几不可见地说了一声再见,转身,走了一步。又停下脚步回转过来。他还在那里。
夕阳真美。
青年站在树下,一直看着她。
她一向喜欢摄影。每次看到漂亮的画面,总是想用镜头保存下来。可这刹那间,她脑子里没有半点那样的想法。
只觉得想哭。
青年轻声道,“怎么了?”
“那个……”温知和顿了顿,“祝你……顺利。虽然不知道……”
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做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
不知道他的背景来历。
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青年垂下眼睛,似乎想了些什么,但再抬眼时,只说,“……谢谢。”
他的赤红耳钉在夕阳里微微发亮,脖颈下的疤痕像一根根将人套牢的绳索。温知和提了一口气上来,不知怎么的,有一种冲动,想要朝他走过去。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叫他。几个肤色各异的外国男人,穿着、气质、谈吐,与平日里在大熊星座号和阿甲村见到的当地人有明显的不同。
看上去像是……青年那边的人。
他们讲的甚至是英文。见了温知和在旁边,出于礼貌,还跟她说了你好。几个人交谈起来,显然是有正事要说了。
青年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上的时间,最后一次把目光放在温知和身上。他笑了一下。“去吧。”
她轻轻点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步大步地走了。一。二。三。四。没忍住,假装是看天上的太阳,又回头看。
他已经不见了。
夕阳里,大树底下空无一人。树叶在风里发出窸窣声响,地上的影子摇摇晃晃。
她忽然觉得头有点晕。
“嗯?需要什么帮助吗?”戴尔蒙徳管事口音怪怪的英文在身后响起。
温知和后知后觉一转身,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人挤人的村口,旁边就是戴尔蒙徳管事的小木桌子。
她手撑在桌子上,缓了一阵。
“水?”
戴尔蒙徳管事递来一瓶没开过的矿泉水。温知和道了谢,接过来,却扭不开瓶盖。手上有点无力。
戴尔蒙徳管事没怎么留意,随手把水又拿过去给她开了。
“谢谢……”
她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接过水,咕噜咕噜就喝了小半瓶。再喘几口气,好像就好多了。至少头没那么晕了。
这时,温知和在身后听见低低的鼻子抽气的声音。转头一看,是马德鲁。他背上背着个装满了的大麻布袋,低着头在戴尔蒙徳管事那里登记,嘴唇死死地咬着,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了神情。
“马德鲁,怎么了?”
孩子用手背在嘴上抹了一下,嗡嗡地说,“没事……”
温知和道,“你背上东西重不重?我帮你拿吧。”
他又摇摇头。
戴尔蒙徳管事也注意到了孩子的异常,但排队登记的人很多,一时也腾不出手来,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用马来语说了些什么。
马德鲁就听着,既不抬头,也不回答。登记完了,他丢下笔,觅着头就在人群里往前走。温知和几步跟上去。
奇怪。就跑了这么一下,她的脑袋又开始晕了。小腿肚子上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她忍着不适,“马德鲁。”
“……晚上吃什么好呢?”
“嗯?”
马德鲁显然在扯开话题,不想跟人谈论他现在的状况,“听说今天晚上有千层糕呢……”
温知和发觉自己开始跟不上他。周围人还是那么多,夕阳正在逐渐变淡,人们的影子越来越长。她眼前有点花。
“唔……”
喉咙里发出不适的声音。温知和停下脚步,身体弓下去,手勉强撑在膝盖上,支撑着身体。天旋地转。
马德鲁在前面走了一阵,察觉到身边的人不见了,一转身才发觉温知和远远落在了后面。孩子一路跑回她身边。
“叽和老师?叽和老师?”
“我好像……有点晕……”
“我扶你走吧。”
“谢谢……”
温知和在马德鲁的搀扶下往前走了一段。头晕的感觉有时会好一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可过不了多久便又会恢复原状。
晚风迎面吹来,耳边的海浪声越来越清晰,海边近了。大熊星座号停靠在岸边。夕阳的余光已经很淡了,船的模样有些看不清,只是个巨大的剪影。
好像有人在拍她的手臂。直到这时她才发觉马德鲁一脸着急,一直在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什么都听不清。耳边的声音全都模糊起来了,只剩下一阵一阵的海浪。
不。那不是海浪,是耳鸣声。
她慢慢蹲下身去。低着头,模糊的视线落在先前那个起过“蚊子包”的小腿肚上。就这么几分钟,那里已经变得一片青紫。皮肤也肿胀起来。
“叽和老师。”
“叽和老师!”
温知和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