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和!”
头发半白的欧阳老师乐呵呵地从教学楼里快步走出来,半路里便伸出了双手,到了温知和面前,给了她一个拥抱。
又拉着她朝梧桐树底下走。
这么一段距离,刚才时间接近凝固的时候看着远,其实走几步就到了。
温知和刻意低着头。地上阳光斑驳,人的影子融在树影子里。
欧阳老师给他们做介绍,“都还不认识吧?知和啊,这帮人,”老太太的目光从几个人脸上扫过一圈,眼睛里全是笑,“应该算你的学长学姐,大你六年,是我带你们班前上两届的学生。”
她又轻轻拍了拍温知和的肩,“这是温知和,你们的小学妹。当年中考也是全市前十呢。”
几个陌生人都笑,跟温知和打招呼。
她看见,唯有那个人的影子仍没动静,树叶影子摇晃,拂过他头顶。
不等她给这些老学长学姐回应,忽然有个陌生男音笑道,“其实也不算是不认识吧。”又有拍肩声,“修成,这姑娘不是你的相亲对象吗?”
温知和愣了一下,一抬头,这时才发现马修成也在这群人里。旁边的其他人多少也有些眼熟。前几周在郊区别墅的校友会上,他们好像就坐在阳台上的另外一桌。
只是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另一个人身上,竟是没察觉。
马修成一时有点尴尬。所谓的相亲不过是年轻人哄着长辈,混了一次饭、一次散步而已。谁也没上过心。他推了推眼镜,“只是吃过饭,大家都是不得已。”他又看向她,礼貌笑了笑,“你好,知和。”
她向众人一一问好。只是,避开了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
他的目光早已从她身上移开,抱着手臂,抬头看着不远处垂下来的梧桐枝叶。风吹叶动,阳光在那枚赤红的耳钉上流转。
也许是人多喧闹,谁也没注意到他没跟学妹打招呼,又或许是他天性疏离,周围人早已习惯。没人点破他一言不发。
欧阳老师道,“摆出来的摊子你们都去看了没有?”
马修成说,“看了一两个,现在的学生创造力真不得了,比我们那时候厉害多了。”
还有人说,“我们刚才去算命了。别说啊,真有两把刷子。”
故友、师长,难得一见。众人笑谈起来。温知和这会儿没什么聊天的兴致,欧阳老师以为她怯生,时不时有意把话头递过来,把她带到气氛里去。
那个人也开了口。他那么自然地便融入了众人的交谈里,偶尔带些机锋,还颇有意趣。分明能跟人相处得很好。
他一次也没有接过她的话。
像两条在迷宫里穿来穿去的线,跟墙碰一下,跟地缠一下,绕啊,绕啊,画出了无限曲折的运动轨迹。唯独彼此之间从无交集。
这里除了她,似乎谁都知道他的过往。闲聊的气氛太好了。甚至没人想起来告诉她,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温知和不知不觉把手背身后,攥紧了手指。右手捏左手,生疼。除了疼,手里什么也没有,空的。
时间过了两点,艺术展正式开幕,原本便已十分热闹的校园越发拥挤熙攘,每一个小摊子前都围满了看客,梧桐树底下也来了别人,三五成群,各有各的吵闹。
欧阳老师道,“好了,你们也都不小了,我不强留你们。喜欢逛就多逛逛,嫌幼稚就自己找地方去玩。晚上吃饭啊,别忘了,说好了的。”
学长学姐们笑盈盈地答应。
欧阳老师又转头来看温知和,“你怎么样?我现在带的班今天也有摊子,是一起过去看看,还是你想自己到处逛逛?”
温知和说,“晚上要吃饭?”
欧阳老师一点头,“是啊,知和也一起来吧?”
温知和慢慢放开背在身后的手,视线第一次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个人身上。“不了,”她说,“学长学姐同学聚会,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去打扰了。”
然后,她的目光轻盈掠过他,看向老师,“我自己逛逛就好。欧阳老师班的摊位在哪里?晚点我去捧个场。”
欧阳老师往操场上的某个方向指了指。
不过几分钟的光景,梧桐树下便散了。一帮老同学有说有笑地往一个方向走,欧阳老师被学生叫住,去了另一边。
温知和也走出了几步。先是看了算塔罗的摊子,又看了玩扑克牌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天气越发热了。
在水晶球摊子前排队,终于排到的时候,摆摊的学生望了她一眼,犹豫一阵,很小心地说,“你还好吧?”
“……什么?”
她开口,声音低得不对劲。抬手,用手背拭过脸颊,发觉是湿的。
眼睛在发烫。原来不是天热的原因。
学生抱着水晶球看着她。
温知和笑了笑,带点自嘲。正要走,却又转回身来,问道,“你刚才有看到一个人吗?”她指着左耳耳垂,“他这里戴了个红色的耳钉……”
她疑心他是错觉,本来还要描绘更多。
可学生已连连点起了头。“看到了呀!刚才就站在树底下嘛,帅得有点鹤立鸡群了,我们都在议论他。”
说完,学生眼睛亮晶晶地问温知和,“姐姐你认识那个人不?有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温知和低声道,“我不认识他。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
深夜。
这是一间很温馨的卧室,词典、玩偶、照片摆台,乍一眼看去大大小小的东西不少,摆放得相当整齐。只偶尔,在随手摊开的书本、忘了合上的抽屉等细节里流露着鲜活的生活气息。
这么晚了,床头处的被子里仍亮着微光。
手机屏幕的光。
温知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微信聊天框,许久没动作。然后,翻了个身,锁了屏。卧室里黑了下去。
没几秒钟,手机光又亮了起来。她不过是换了姿势,继续盯着屏幕。纤细的手指好几次从距离屏幕只有一两厘米的位置上划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输入框里始终是一片空白。
就这么翻来覆去,时间越来越晚了。微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如同飘忽不定的心。
她忽然深呼吸一下,一翻身,用手肘支着上半身趴着,手机放在枕头上,飞速在聊天框里敲下一堆字。
对面是马修成。
她输的文字是,“你好,打扰了,可以冒昧要一下今天那位戴红耳钉的学长的联系方式吗?”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在锅边打着转等水沸腾似的,要等温度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直到抵达沸点,靠着满满的氤氲白气遮住不安、惶恐和难堪,终于一口气打出来。
却在按下发送前又停住了。
她蓦然看到手机屏幕最上方显示的时间。
凌晨四点半。
……这么晚,显然已经不适合发消息了。
温知和长叹一声关了手机,撑着身体的手软下来,人于是瘫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没有光,卧室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听见床上仍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就这么样的,外面渐渐天亮了。
-
“知和,晚上没睡好吗?”
早上在客厅吃早餐的时候,温妈妈问了一句。
温知和打着呵欠,含混地说,“有一点吧。”
“熬夜写论文了?”
常年做好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偶尔不自律了,做点混事,大家也会习惯性地把人往好了想。
温知和咬了一口鸡蛋饼,咽下去,又转了转自己有点酸痛的脖子,道,“区区论文还不配我熬夜。”
温妈妈笑道,“写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师姐帮我看过了,说没大问题。”
“那就够了呀。你反正也不走学术,论文能过行了,没必要逼着自己继续改,尽善尽美。”
“我有点强迫症……做了总要做好嘛……”
本来是母女俩好端端的对话,一旁被搁置了的第三人非要凑进来插上两句。温爸爸说,“你要不也发我看看。我高低也是Z大教授。”
温知和瞟过去,“我学的社会学。”
“我知道啊。”
“那你知道你是教数学的吗?”
“专业评审要有,大众评审也可以有嘛。拿来我看看。”
“不给。我吃完了,拜拜。”
温爸爸嘟哝了几句,与此同时,温妈妈弯下身去往狗碗里加吃的,冬哈闻着味就从阳台那边跑了过来。雪白的大毛团子从温知和脚边蹭过去,暖暖的。
妈妈道,“今天吃这么快?”
“我有事。”
“不是没课吗?”
“……别的事。”
说完,温知和不再解释,端着自己的碗到厨房迅速洗了,便一溜烟地回了卧室。
她端坐在书桌前。伸出一根手指,按开了手机。然后,点开微信。
昨天晚上编辑好的那条信息仍在输入框里。
她轻轻按下发送。
早晨七点多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进来,屏幕上微微反光,半映出她自己的脸。
聊天框左侧忽然接连冒出几个白条,温知和几乎吓了一跳。马修成回得很快。
他说,“哈哈好的。”
又说,“我也是最近才联系上他。不过,我确定他是单身。”
接着是一张微信名片。
马修成最后还补了一句,“加油。”
这位学长显然是误会了些什么。温知和想。
不过,抛去言辞间的调侃意味不谈,他的确帮了忙。温知和一再道谢,没多解释什么。
接着,又点开那张名片。
她做了好多心理建设。
那个人,六年不见,音讯全无,甚至生死不明。这张微信名片,像她在人海里兜兜转转,终于捉住了他的衣角。
他们共同的故乡就这么大,原来千丝万缕地早就有间接关联。他的老师是她的老师。他们读过同一所学校,可能连教室都是同一间。说不定十几年前她是小孩子,他是小少年,甚至在街上有过照面。
他的微信名只有两个字母,LY。
他的头像更简单,是一张微信默认的卡通图。还挺可爱的。与其本人之间的反差,令温知和不由莞尔。
除此之外,什么信息也没有。
她点开申请好友的页面,却又迟迟没有动作了。不是出神发呆。相反,脑袋里高速运转着,牙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
该说些什么好呢?
——问他还记不记得她?
——问他这么多年在哪里?
——还是装着陌生一点呢?
她在输入框里打字,写满了,又删掉,然后重新写。又再次删掉。
小小的框里,付出的心力比几万字的毕业论文还多。
她最后发出去的那句话很简单。
“我是温知和。”
一按发送,她立马关了微信,又关了手机。站起身来,正要去旁边书柜上拿本书,忽然想起什么,立马又把手机拿起来了。
——检查自己的朋友圈。
应该没发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温知和快速往下滑,不断审视着。她吐槽过学术文献,转发过喜欢的歌手的新歌,发过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发过一些表情包……
有一天她发过自己和冬哈。但照片是爸爸拍的。那上面,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被冬哈撞了脸,表情奇异。
温知和立马删了。
还有一天,她发了一幅自己画的彩画。蔚蓝的大海上飘着一艘船,甲板上有个人影,身影模糊不清,但一抹赤色格外显眼。
别人不知道,他要是看了,会不知道么?
她立马改成了仅自己可见。
好几年的朋友圈,如同一座高塔,她一层层探查下去,格外认真,不愿留一丝破绽。
刷到最后一条见底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
她小小地完成了一件事,略微轻松了些。随手从朋友圈滑出来,回到联系人界面。
几个红点,来了几条消息。有俞则随口吐槽公司的奇葩同事。有学院大群辅导员通知讲座活动。也有家族群里姑姑婶婶们在聊八段锦。
没有他的消息。
他依然没有通过她的好友验证。
她抬眼看向屏幕顶端的时间。
十一点五十四分。
一整个上午竟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