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家将最后一批宾客送出府,已经到了日暮十分。今日族中掌事的人都出来待客,此时面上皆多多少少露出了些疲惫的神色。南宫岳看了众人一眼,“各自回去休息整饬,戌时都到议事厅来”。
几个掌事人互看了一眼,家主如此吩咐就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了,通常情况下不仅南宫岳这一系,还有远房族亲中的长辈也是要参加的。
南宫凯将一会儿准备留下来议事的几位族中长辈送到客房休息,才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妻子张氏已经换了常服,正由丫鬟伺候着将头上的钗环取下,张氏将发上最贵重的蓝宝石簪子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放到了旁边的一个木漆匣子里。
她看到南宫凯进来,便亲自起身从丫鬟手中接过热毛巾给自己夫君擦手。
南宫凯看着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是面容仍然端庄秀美的张氏,不由得想起了二人年轻之时。
两人初遇在上巳节的桃苑中,张氏乃是本地一位秀才的女儿,在同龄的年轻女子中最负才名。那天他与友人经过时正好看到张氏与一众小娘子聚在一株桃树下,以春日为题行飞花令。
同行的友人轻声问他,觉得张氏如何?他抬眼望去,就看到了站在桃树下面容恬淡清秀的她。
那时候的南宫凯刚跟随大哥出了一次海,见到了雄州甚至整个裕朝以外的世界,正是年轻人雄心万丈之时,行事也颇为自负和目空一切。
他心里最厌烦的就是张氏这种闺阁之中长大的女子,从小被礼仪教化的拘谨呆板,想来在床上也是没有什么趣味,在他看来远没有行商途中遇到的那些女子带劲儿。
所以当看到被一众小娘子争相夸赞,而面带红晕的张氏时,南宫凯“嗤”了一声,一点儿都不认同友人看女子的眼光。
他俩第二次相遇是在南宫家的族学中,他正陪着老爷子到学堂中突击检查族中子弟的课业。彼时张氏的父亲受聘为南宫家族学的夫子,非常的尽心尽力。
南宫老爷子当场考教了几个家族中以调皮著称的子弟,发现在张夫子的教育下,这几个孩子进步很快,只有那么两个甚是顽皮的即使老爷子来了也不服管教。
快到下学的时间,老爷子让其他的孩子们都走了,只那两个很调皮的子弟被留了下来,老爷子要“单独管管”。
老爷子与张夫子到里间说话之际,他一个人无聊,便在族学中闲逛,却看到了那两个刚刚还因为太调皮被老爷子单独留下的孩子,此刻正在认真的围着张氏听她说话。
他感到好奇,过去一听竟然是张氏在给他们讲大裕朝东边沿海的舆图,和他去过的地方,分毫不差。
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她的论断太浅薄了,有些女子,即使因为身份无法走出太远的路,但是眼中看到的绝非脚下这一点点土地。
从那时开始,他便有意无意的接近她,从南边带回来的两个侍妾,他也早早打发了出去,一心就想迎她进门,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便求老爷子去提亲。
他俩第三次正式的见面,是张夫子被人诬陷糟了难之后,她宁可去敲鸣冤鼓也不向南宫家请求帮助。他赶到府衙门口的那天,看着一身白衣被衙役推搡在地的她,一股怒气袭来,也不管那是官府的地方便大闹了一通。
后来还是看她力不可支,才抱着她上了马车。那次张夫子的危难最后还是在南宫家的干预下,洗清了冤情。他却在那时开口,要求娶她为妻,他知道自己有些趁人之危,但是他就是那个有些混不吝的南宫家二爷,发起混来南宫老爷子也阻止不了。很快,他达成了所愿。
成亲的那天,号称千杯不醉的他,因为太高兴,喝的有些晕眩,但是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对她的承诺:等过几年,我带你去看你在书中读到过的裕朝的东海、南海。
她轻轻的说:好。
但是这句话至今都没有兑现,大哥意外死后,三弟那时还年幼,只能他跟在老爷子身旁辅佐。后来阿藜被老爷子培养出来了,瑾哥儿、阿滢和瑞哥儿又陆续出生,他们也就没能去那边疆的海域看看。
“在想什么?”张氏看到南宫凯似在愣神,便轻声的问道。
南宫凯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今日出面招待各府女眷,你辛苦了”
张氏轻轻摇了摇头,“父亲的六十整寿,大家俱是很操心的”
夫妻俩想到了同一件事情,老爷子获封伯位是好事,但是接下来何去何从,合该有个章程。
张氏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梳妆台前将那个木漆匣子拿了过来,“我想着,父亲刚刚封伯位,我们比之前更应低调行事才对,我将一些贵重的首饰都收起来了”
他打开那个匣子,最上面放着的就是他前几日刚刚送给她的琉璃簪,是从海外买来的,她还一次都没舍得戴。
张氏一贯是个不讲奢华的人,这些首饰都是她攒了很多年的心爱之物,南宫凯有点儿心疼。
张氏看出他的神情,面上轻松的与他道:“又不是再也不戴了,我在屋里戴给你看不是也一样。”
南宫凯的喉咙有点儿紧,她越懂事他越愧疚。不会永远这样的,南宫家最早也是起于微末之时,现在不过是换了一条路线在这世间。只要全家齐心协力,她一定会活得更加风风光光。
将她搂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有件事情还是要在父亲说前让她有个心里准备,“老爷子是个走一步看十步的人,这次获封为伯位,是天大的荣耀”
顿了顿道:“但是家里却没有在朝堂中的人,为了长久打算,老爷子一定会选几个家中的孩子去走科举之路”
张氏抬头看向他,“你是说……”
南宫凯点了点头,“瑾哥儿要留在家中跟老爷子学习经商之道,这是家里固本的东西”
“瑞哥儿……过了年,便去你父亲那里住吧”
说完这些话,夫妻二人都是一阵沉默,瑞哥儿的性格最像南宫凯,而今十二岁,便整日央着南宫老爷子出海带着他。这是一个最向往外面那个广阔天地的孩子,此时为了家族的未来却不得不去走家里给他规划好的路。
每一件事情的发生都是一柄双刃剑,老爷子获封定安伯,可能是他们家族在雄州昌盛百年的一个预兆,但是不得不说,很多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与他们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南宫赫夫妻二人。南宫赫不如他二哥的海量,今日喝的有点儿多,回来后醉眼迷离、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把杨氏馋的差点儿流了口水。
想当年南宫赫随着南宫家的镖队走到了黑风岭,被她阿爹截了下来,她从小得阿爹的宠爱,她阿爹让她挑选自己最喜欢的礼物。十四岁的杨氏毫不犹豫的选了南宫赫,旁的不要,只要他。
后来在南宫家的周旋下,南宫赫自然“全身而退”,南宫老爷子还因为敬重自家阿爹是条好汉,落草为寇却从不欺辱百姓,游说她阿爹,与他们一起回了南宫家。
从此她阿爹就成了训练南宫家训练镖师的总教头,她从小跟在阿爹身边,自然也习得了一身武艺,整个人看起来不似别家夫人那般纤纤弱弱,而是自有一番英气在身,言行举止也有些江湖儿女的气概。
南宫赫与她做了十几年的夫妻,还能不知她现在所想,南宫赫对她勾了勾微红的嘴唇,醉眼朦胧的望着她,然后俩个人,就这么滚到了帐子中。
从前院回来的南宫璇本想来给父亲母亲送盏醒酒汤,待看到门口站着的丫鬟红了的脸颊,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翻了个白眼儿,将醒酒汤留下,转身走了。
南宫赫夫妻俩一番云雨之后,身着中衣靠在一起,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杨氏在南宫赫胸口处有一下没一下的画着圈,南宫赫将她手轻轻握住,“别闹了,一会儿还得去议事厅。没吃饱,晚上回来再喂你”
杨氏“啐”了他一口,每次都是这样,看似是她主动,但是占便宜的总是他。
“你说……父亲获封了伯位,我们以后行事是不是当有些改变?”杨氏虽然出身不高,但是聪慧却远胜于很多闺阁女子。
南宫赫点了点头,正色对她道:“自是该更加谨言慎行,不给家里惹麻烦,琪哥儿惯是个调皮的,你要管住”杨氏自是明白这些道理,很听夫君话的点了点头。
南宫赫看她难得的乖巧,犹豫了一下,又对她说,“阿璇的婚事,你先不要着急定,老爷子可能会有安排”
杨氏皱起眉抬头看向他,南宫赫与她认真的分析,“老爷子刚刚获封伯位,我们在朝中无人,家里定然是要有一两宗婚姻来巩固这个位子的”
“就年纪看,瑾哥儿是要留在家中继承祖业的,那么最适合联姻的就是阿滢和阿璇”。
南宫赫见她有些不愉,将她拉到怀里安慰道:“你该信任老爷子会一碗水端平的,即使是家族联姻,也绝不会让阿滢嫁给她不中意之人”
杨氏靠在他怀里,半晌闷闷的道:“不是还有阿藜吗?”
南宫赫笑了笑,你还不明白老爷子的定安伯之位是怎么来的吗?
“你不明白自己的定安伯之位是这么来的吗?”南宫老夫人对着南宫岳喊了一句就呜呜哭了出来。
“禁声!”南宫岳赶紧呵住她,他一辈子显少对老妻这么严厉,若他们是平民百姓的时候还可以私下议论议论,现在刚刚蒙受皇恩,若表现出来不情愿,传扬出去全家人都会跟着遭殃。
南宫老夫人刚才也是一时气急,现在听到南宫岳的呵斥,自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敬,害怕的抖了抖肩,却还是在那儿低泣。
南宫藜走进润园的时候,下人们还是面带喜气的与她问安,主屋附近却没有人在伺候。南宫藜没让下人禀报,敲了敲门,轻声道了句,“祖父,祖母”
南宫老夫人听到长孙女来了,马上擦了擦眼泪,“阿藜快进来”
南宫藜闻言进了主屋,看到的就是她祖母在那里不说话,眼角却有泪痕。而她祖父则是背对她站着,似是什么都不想与她说。
南宫藜咬了咬唇,想到祖父母的担忧都是因她而起,向二老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