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行走指南:
【每一次的幸运,都是你曾付出过的善意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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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萍是饿晕在龙潭子旁的。
她出生于巴山脚下一个小村庄,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在为生计劳碌。
十六岁那年,遭遇自然灾害,天干地旱,粮食骤然减产。大家都说,忍过这一年,明年就好了。
第二年,各家都没有存粮了。地里缺水,种不出粮食。村子里的人,要么出去要饭,要么躺在家中等死。
第三年,村里的树皮都被扒下来果腹了。全家人离开村子,一路走,一路看,时常在路边遇到被草草掩埋的尸骨。
这就是人啊,即便是死了,亲人还是要为死者留下最后的体面。
后来,弟弟饿极了,偷吃了观音土,三天后就断了气。
又过了几天,父母在夜里留了一把仅剩的玉米皮,悄悄离开。
她一粒不剩地捡完玉米皮,抓一撮含在嘴里,实在忍不住了再吞下。就这般坚持着走了一天,到了秦川山南。山里时不时有饿极了的野物跑出来,她运气好,捡到一只皮包骨的山鼠,来不及处理,就生吞了下去。
她想活着,想好好活着。于是,她继续向山里走。
越往北走,能吃的东西越多。腐烂的果实、枯黄的野草、干瘪的树叶……勉强维持着她的生命。
直到她见到几个从龙洞中走出的村民,竟无一饥瘦者,山外的饥荒,没有影响到靠山吃山的深山村民。
她循那些人出来的洞穿过去,已经走不动路了。她硬生生爬着到了洞口,有个人正拿着鱼篓在水里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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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赵家了。男人正跟一个老婆子说话:“奶奶,她是我捡来的,是不是就是我媳妇了?”
赵林生看起来有点憨直,但是对她还挺好的,至少每天都能喝到菜汤,嚼到小鱼干。
贺萍也没有别的去处,就顺理成章成了赵林生的老婆。
一个月后,赵奶奶开始每天都让她吃一种石粉,说是为了她身体好。第一次吃的时候,石粉中还有着另一样奇怪的虫尸。
那石粉确实有用,她能明确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好多了。两个月后,她怀孕了。
赵林生对她更好了。一向阴阳怪气的赵奶奶,也不再背着赵林生对她桀桀怪笑。她感叹自己运气是极好的,每日就是做些简单的家务,喂喂生产队里的猪和鸡,给院里老梨树浇水捉虫。这等生活,三年前想都不敢想。
没想到十月怀胎,纹丝不动。赵老婆子却笑得更多了,她说再等等就好了。她的肚子越来越大,终于到了第十四个月,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熬了两天两夜,终于将孩子生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抱抱婴儿,赵老婆子就黑着脸,说是个女孩,出来的时候就是个死胎。她不信,明明恍惚间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她还活着!不能因为是个女孩,就不让她活着呀!
赵林生听奶奶的话,要将孩子埋在梨树下。她摔下床,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求赵家人将孩子好好安葬,得到的却是那祖孙的冷眼。
赵老婆子要她养身体,继续喂她吃石粉,第一天续石粉的时候,里面又有虫尸。
她觉得虫尸有问题,偷偷藏在了床褥下。等她终于能下地了,却一天都没法待下去。她的孩子,就埋在离她几步的树下,令她日日难安。
也就是从那时起,赵林生间歇疯狂,动不动就打她。她才懂得,这世界上有比饥饿更难熬的事,那就是骨肉分离,和看不到尽头的折磨。
她观察着,筹谋着,终于有一天,趁两人被叫到公社开大会,沿着小路跑下了山。
她逃到秦北县里,被罗永立的爱人看见,施舍了一碗饭。她自述被丈夫虐打,罗家人心善,将她暂时收留在家中。那时他们的儿子刚上小学,两人忙着工作,她掏出真心照顾那个孩子,最终被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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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她遇到一个认识的村民,得知赵林生刚娶了个新老婆,她终于不会被抓回去了。
农历三月十五日,是她那早夭孩子的诞辰。她跟罗家人请了假,匆匆上了山。她想偷偷回赵家院子祭拜自己的孩子,却在青杠林遇到了一个哭泣的女人。她上前询问,才知道是赵林生的新老婆,叫陈梨花。
陈梨花是被赵林生撵出来的,今天他孩子“过寿”,和赵老婆子神秘鬼祟商量着什么事,先把她打了一顿,又让她熄灯了才能回院子。
她无处可去,坐在青杠林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贺萍感同身受,安慰她,以自己的经历告诉梨花,实在受不了,可以逃出去。她还问到,陈梨花嫁进来第一天,就被喂了虫尸和石粉,已经快两个月了。
她叮嘱梨花,石粉可以吃,千万别怀孕了。赵老婆子在种阴童,如果怀孕就会和她同样的遭遇。
梨花得知真相,含恨说,她已有了治老婆子的法子,老婆子活不了多久了。
她只当是梨花的胡言,安抚了几句后,偷偷跑到赵家院外,那是离她孩子最近的地方。她朝向梨树的方向跪拜,祈祷那孩儿投个好胎。隐约间,她看到赵林生拿着锄头,在开满花的树下刨出一具婴童尸骨来。赵老婆子站在门槛处笑,让他看准了,别是那个赔钱货,一定得是男婴。
他们要做阴损事,那树下不知还埋着多少新生儿的尸体。她吓得匆匆离开,再过青杠林时,梨花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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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县里后,她把看到的事藏在肚子里,偶尔想起那个哭泣的女人,却也做不了什么。又过了一年,她再次上山,她想最后一次来看孩子,更多的是想看看同病相怜的梨花。
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她刚到院外,就被赵林生发现了。赵老婆子嘴里骂着阴损的话,赵林生将她拖到树下,挥舞着拳头一次次砸到她身上。
她痛得满地滚,梨花突然回来了,将她拦在身后,乞求赵林生手下留情。
赵老婆子说:“打!两个都打死!一年了都下不出个蛋来,死了正好,再娶一个!”
赵林生举着锄头过来了。梨花背过身,把她牢牢护在身下,两个同样苦难的女子,在绝望中闭上了眼……
等她醒来,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梨树诡异的蓝光还未散尽,赵家祖孙躺在地上没了动静。她身上很沉,是梨花趴在上面,才保住了她的命。
她把梨花抱在怀里,梨花头上的伤口不断冒血,她想为她止血,可怎么按都止不住。
梨花睁开眼,指向落在赵婆子身边的一杆秤和秤砣:“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梨花让她把秤砣和秤收好,去山下龙洞口的公路边,天亮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在那里等她。
“……他若先问我,就告诉他,我不能和他走了,把秤杆给他,让他……好好过日子……”梨花嘴里也吐出鲜血来。
她点头答应,只求梨花不要再说话,她马上去喊人来救她。
梨花接着说:“……他若知道秤,或者先问秤,那他……就是害我家破人亡的人……把秤杆和秤砣都给他……替我报仇……”
她震惊于梨花的交代,根本没听懂,待要再问,那姑娘却闭上了眼,彻底没了气。她这时才发现,老梨树也枯死了。
她擦干泪,捡起秤杆和秤砣,想到逃荒时路边的弃尸,不能让梨花横尸在地上。正好赵林生挖婴骨的地方有深坑,挪动尸体的时候,她发现梨花怀里还有个油纸包好的本子,就将油纸包塞到梨花身下,将她浅浅掩埋了。
若有人发现赵家人都死了,至少梨花的死状,比那两人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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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我不识字,看不懂那个油纸包里的纸条,让你发现了破绽……”说完往事,陈丽华的泪流干了,声音也哑了。聂明月将水递到她桌前,她却迟迟没有端起来,还沉浸在当晚的经历中。
“山下是谁在等梨花?”聂明月问。
陈丽华:“那时天还没亮,看不清脸,就记得戴着眼镜。”
戴眼镜的男人站在公路旁,待她跑近,见不是梨花,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他没打算理她,大概是谁家媳妇跑出来的,这年头偷跑的女人太多了。
贺萍倒先说了:“梨花让我跟你捎句话。”
那人大惊,问:“她给你了吗?那杆秤?”
她默默把插在衣服后的秤杆捂住,这人知道秤的存在,他先问的是秤。
她摇头说:“梨花让我告诉你,她不跟你走,你自己以后好好过日子。”
按照梨花的托付,她应该将秤和秤砣都交给那人的,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
但她往衣兜里一摸,秤砣不见了!
男人见她慌张乱动,又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一脸失望之色,一辆拉着几个知青的拖拉机正好来了,那人就神色不甘地爬上拖拉机离开了。
她替梨花妹子难过,那人一句关于梨花的事都没问,很有可能就如梨花所说,是害陈家的人。
可是秤砣呢?是不是落在龙洞里了?她跑回去,却感受到洞中有莫名的威压感,那种恐惧提醒她,赶紧离开这里。
她捏住秤杆,又沿着公路向前跑。
梨花用命来护了她,从此以后,她会用命来护秤,她一定会回来找到秤砣,哪怕赤脚已鲜血淋漓,哪怕身上全是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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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罗家继续生活了五年,无数次尝试回龙洞……”陈丽华端起了茶杯:“但是就是无法靠近,我的身体也发生了异状,在秦北县里日日难安,时间越久,越心中恐慌。最后一次回去,遇到村里人,对方说陈梨花早就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发现梨花的尸体。最终我离开了秦川,改名陈丽华,对媒体宣扬我的创业史,一方面是念着梨花的恩情,想以她的名字活下去;另一方面还想着,万一被人听到这个名字,会有心寻过来。”
“如果他来了,我已经有实力为梨花报仇;要是永不出现,等我离世前,就将完整的秤还给陈家后人……”这才有了她投资陈家大院、宣扬陈三金守诺做出秤的故事。
她等了六十年,最终没有等来寻秤的人,也没有找回秤砣。就在她再无别的办法、收到罗家儿子寄回来的陶俑那天,她遇到了计九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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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其实赵家祖孙真以为你们跑了。”聂明月将后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正好计九崖在,能给些新的思路。
计九崖沉吟道:“贺……陈总的孩子被埋在梨树下。梨树有灵,与婴灵成为一体,应该是在危急关头,为了保护生母,耗尽全身灵力,让赵家人暴毙的。”
陈丽华惊住了。她以为只有她在苦苦惦念那个孩子,没想到居然是那一面未见过的女儿护住了她。
“陈梨花的尸体,被沈敬误认是贺萍,种下了千年芘石。芘虫本就有吸纳灵力滋养宿主的能力,又汇聚了龙洞山的灵气,才能保证老梨树六十年的生机。”计九崖感叹:“人、灵、鬼,三个都有情有义,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顾彼此。”
“陈总也是如此。大概是因为得到梨花和梨树的祝福,又不忘旧恩,日夜摩挲秤杆,才得以在之后的人生中顺遂平安,也才会对同出一脉的秦川灵气有感应,对龙威生畏。”
如果贺萍真是千年前的清灵转世,她本身就熟悉芘虫的灵气,身体被喂养了近两年,已经超过常人了。现在的身体异状,均是芘石粉所致。
若真的常年服下去,未必没有成为修士的可能。沈敬果然不愧是千年前的修士前辈,这事处理得相当有手段了。
陈丽华听得云里雾里,对转世之事毫不感兴趣。她一直在等着聂明月接下来要做的事。
聂明月从外衣胸前的包里,拿出了那块秤砣,一字一句说道:
“贺萍,这龙骨,却不能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