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从春凳上站起来,脸上带着肃色,走出了大喜的婚房。
漭漭夜色中,已经不见李信业的背影。
而她穿着喜服行动不便,只能一时作罢。
指了指守在外间的侍女道,“将军来了,为何无人通报?”
惊恐的小侍女还未开口,李妈妈就冲上前来,懊恼不已。
“娘子莫气,都怪老奴啊!老奴看大将军居然敢轻慢娘子,就想着也给大将军一个下马威,让他在廊桥那里多候一会。老奴本想着和娘子说完话,就叫人去唤将军进来,谁知道将军竟然不管不顾,自行闯了进来...”
她神情哀戚,仿若娘子受了极大委屈。
何年略略思索,想起来了,沈初照确实规定,李信业进入后院,须得在廊桥候着,等她同意了才能进来。
沈初照当时只想逼李信业悔婚,定了一箩筐规矩,没曾想李信业尽数应了下来。
而李妈妈的手段也很下作,新婚第一日,就以此挑拨两人感情...
怪不得二人夫妻三载,离心离德呢?
李妈妈也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哀求道,“娘子,万万不可和离啊...”
“虽说坊间民风开化,时有夫妻和离,可将军如今战功赫赫,在百姓中威望正盛,娘子若是此时和离,不定外面如何嚼舌根呢...”
她原想着,这边给娘子吹吹耳风,那边将军吃了冷遇,难免撒撒气。两人心里有嫌隙,洞房花烛夜就算有了肌肤之亲,也不会彼此交心。
如此,这夫妻不睦,才能拿来做文章...
不曾想,两个活祖宗,驴脾气,居然第一日,就闹着要和离。
李妈妈第一次微挑拨,就挑断了大动脉,又开始和稀泥。
“娘子这般花容月貌,天底下哪个男子肯舍了娘子?”
她奉承道,“当日将军醉酒,拦了娘子的马车,只是看一眼娘子,就被娘子迷得七荤八素,圣上特意下旨促成这段良缘...”
“要老奴看,将军今晚,定然是遇到刺客心气不顺,才会和娘子置气呢!便是将军有不对的地方,想来娘子日后好好调教,总归会好的...娘子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惹怒圣上啊...”
何年听李妈妈讲完,脑子里慢慢闪出一段记忆。
几日前,熙攘的街道上,将军被同僚宴请后,喝醉了酒,当街拦住了沈初照的马车,以长刀挑起帘幔,上下打量她一番后,醉笑道,‘果然绝色’。
记忆里那双眼眸,太冷太沉,没有半分浪荡子的浮气儿,似严肃点评一般,看不出半分对美色的沉迷。
可第二日,新帝就下了赐婚圣旨。
......
何年抿了抿唇,这些人笃定李信业痴迷于她,才敢这般放肆,可李信业果真如此吗?
回想两人短短几次交锋,都是不甚美好的记忆。
第一次,他调戏她‘果然绝色’,沈初照回了一句,‘果然草莽’。
第二次,将军府送去聘礼单子,长长十几页明细,沈初照回了一份注意事项,长长几十页繁琐规矩。
今夜,她说要和离,他说明日会禀明圣上。
这闪婚闪离的样子,若说李信业情根深种,恋爱脑都不信!
李信业一定有什么,必娶沈初照的理由。
......
何年仔细琢磨着,圣上忌惮李信业,李信业自然心知肚明。所以,选择不参与党争,又很受庆帝信任的沈尚书之女为妻。
此举,是向庆帝表示臣服和忠心,庆帝自然乐见成全。
而沈初照才名远播,将来,就算圣上疑心病犯了,发难将军府前也要掂量掂量,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呢,他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李信业如果没有反心,只有娶沈初照,才会最大程度护住自己的子嗣,保护好将军府。
所以——
这是一场将权和皇权的博弈。
心有所属的沈初照,沦为了博弈的牺牲品,也让两方的如意算盘都落了空。
历史上的沈初照,偷偷喝了三年避子汤。三年无孕,也伤了身体的根基,自此终身不育。
何年由侍女拆着发髻,意识到,比起将军心悦她,将军府更需要她这个身份...
所以,将军不会和离。
可既然需要这个身份,为何刚刚试探李妈妈的‘和离’,将军二话不说就应了呢?
奇怪,将军的反应很奇怪。
李妈妈见她眉头紧锁,便讨好道,“娘子是天仙一样的模样,若是向将军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常言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更何况今日是娘子和将军大喜的日子...”
何年从铜镜里看见,李妈妈将兰薰推了过去,娴熟的占了兰薰的位置,替她揉着额角。
推开侍女时眼角一夹,又市侩又蛮横,可待看见小主子时,立马换上谄媚讨好的表情,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这是喂养过沈初照的乳母,很会奉承和讨好她,若是这样的人在身边,时常做些小动作,根本防不胜防。当务之急,是先将这李妈妈给送出去,再顺藤摸瓜找到她背后之人。
她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莞尔一笑道,“妈妈说得有道理,叫人给将军送一碗安神汤,就说是我今日受了惊,一时说错了话,还希望将军见谅。叫将军也保重身体!”
言罢,她素手轻轻在妆奁翻找着,露出为难的神色,李妈妈便凑上前来,“娘子要找什么发饰,老奴替娘子找...”
话头说了一半,盯着铜镜自照的娘子,抬眸看了李妈妈一眼,目光陡变,指了指她的脸道,“李妈妈,你的脸,怎么生了...”
她迟疑着,似很嫌恶。
李妈妈也被吓坏了,顾不上尊卑,凑近了镜子照自己的脸。
“娘子,老奴的脸,好好的啊...”
何年拿着一根簪子,不想触碰的样子,点了点她的额角道,“妈妈脸上,竟然生了皱纹...”
李妈妈这才放心下来,笑着说,“娘子吓死老奴了,老奴毕竟年纪大了,就算再怎么保养,也不能和年轻时候比...”
沈初照却摇了摇头,露出惋惜的样子。
“妈妈向来了解我的,最是喜美厌丑,我也想将妈妈留在身边,可妈妈这副样子,我若是日日看着,实在是吃不下饭啊...”
兰薰正给她捏腿呢,噗呲笑了出来。
李妈妈的脸色,一时酱缸里腌渍过一样,难看极了。
这些话,若是旁人说了,必然不近人情,若是出自沈初照之口,那便让人没了脾气。
全玉京城谁人不知,这娇娘子喜美厌丑到了极致,甚至病态。
何年望着窗外夜色,也不看李妈妈,声音里沾着点夜晚的凉薄。
“妈妈不要怨我,我这个怪脾性,便是想改也改不掉了。索性我如今大了,也该孝敬妈妈了。将军府终究寒碜了些,尚书府才是妈妈养老的好地方呢!”
李妈妈的脸,瞬间就白了。
她是老夫人在世时,安排给小孙女哺乳的,换言之,她是老夫人的人。
老夫人去世后,夫人掌管了内院,可娘子自幼与母亲生了嫌隙,素日只和祖母亲近,又因为想念祖母格外念着她的好。
将她送回尚书府,送到夫人手里,这不是让她去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