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宽大,狸奴缩在角落里,忐忑瞄着上首的的恩主。
“狸奴,你多大了?”
何年被萧裕陵搅了一通,这才有功夫细问他的情况。
“回恩主,奴十五。”
他看起来细胳膊细腿,瘦弱伶仃,瞧着倒比实际年龄要小。
何年望着他俏生生,水灵灵的样子,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几年后玉京城失守,文武百官四处逃窜,连皇族都屈辱求饶时,毅然带着几百名皇城防卫兵殊死抵抗,大呼‘国或弱,然志不落,我大宁男儿,俨可屈身蛮夷’的阉人周庐?
这可是史书都记了一笔的奇人。
何年打量着狸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和狸郎,是怎么得罪嘉王的?”
她歪坐在那里,一手支着臂,旁边疏影手法娴熟的点香。闻了辍锦阁甜腻的香,再闻兰薰点得香,清雅舒缓,香令人幽。
何年指尖拨弄着碧玉盘中的珍珠,面上却闲闲观察着。
狸奴眼神欲言又止,有些迟疑。
何年便笑道,“今儿你也看见了,我为了你和王爷大打出手,你若是还没个实话,我就将你送给嘉王爷。”
“奴不敢。”狸奴吸了吸鼻子,想到面前的人,日后就是自己的主子,便将馆主严令不许交代的事情,都倒豆子般给说了个明白。
“禀恩主,嘉王是辍锦阁的常客,狸郎是几个月前,馆主刚买来的,本来狸郎不愿做奴,嘉王爷还在好生哄着,因狸郎生得实在是俊俏,这天底下,就再也没见过比他更俊的郎君了,可偏生蔡公公听说了嘉王爷喜欢狸郎的事情,就花了大价钱买了狸郎一个月,好吃好喝供着,什么也不需要他去做,馆主贪财,又想替狸郎作势提高身价,便应了下来...”
“嘉王听了很生气,他向来和蔡公公不对付,可又拿蔡公公无法,便拿狸郎撒气...”
“前儿里,蔡公公不在,他就叫了巡检司的刘押铺,以官府不许卖娼为由抓了狸郎,狸郎并未服侍过他,他却偏说狸郎以身侍人,巡检司里都是拜高踩低的人,二话不说就将狸郎抓走了,我偷偷托了人,去往大昭寺里找蔡公公,许是让嘉王知道了,今儿才会来找我的茬...”
何年听完,有些不解。
“蔡公公只是周太后身边的掌事公公,嘉王怎会这般怕他?而且他堂堂一个王爷,寻花问柳也就罢了,怎会还没有一个公公出手阔绰?”
去风月场所抢男人,抢不过一个公公,这够何年笑他一辈子的。
狸奴回道,“若论地位,奴不知嘉王爷为何不敢惹徐公公,但若是论财力,嘉王爷恐怕差了点。”
他舔了舔唇,“辍锦阁里的人都知道,嘉王爷娶得王妃,是他姨母家的表姐,老王妃原就是给他娶个厉害的回来管着,原先打死的几个奴,也都是被正主子发现了,嘉王爷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
“他既有正妻管着,自然没有蔡公公出手大方,这蔡公公替周太后管着大昭寺,进献的香火钱都从他手里过,这还不说他管着京城的香篆香炭铺子,玉京城生意最好的‘刘家上色沉檀拣香”铺面,蔡公公其实就是背后的东家,只是这件事是狸郎告诉我的,旁人并不知道...”
狸奴似想到什么,轻叹了一口气,“原先狸郎就说过,只要攀上了蔡公公,就能摆脱嘉王爷的,不想还是一场空,反倒白白没了性命...”
他涳濛的眼睛,又涌出了许多泪,声音也有些黏糊,“我们馆主说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木鱼的命,天生是挨打的...”
“好了好了”,何年拍拍他的脑袋,哄小孩子一样,笨拙安慰着,“你如今跟了我,日后都是享福的...”
他才挤出讨好的笑来。
何年见他情绪稳定了,又接着问,“狸郎现在还在巡检司吗?”
狸奴擦了擦泪,“不在了,奴托的恩客说,蔡公公不在大昭寺里,我又求他去问狸郎的情况,他说狸郎受刑后,没挺过来,人已扔在了乱葬岗,叫我不必再寻蔡公公帮忙了...”
“你和狸郎关系很好?”
狸奴点了点头,“他聪明又俊俏,被拐子卖进来的,馆主让我们配合,他面冷心热,对我极好...”
“你可知狸郎原名叫什么?原籍何处?是哪家的郎君?”
狸奴摇了摇头,“狸郎性子孤僻,不曾和阁里其他人来往,便是和我关系亲近,他私下里也不会谈及家里的事情,阁里只知道他是花子绑来的,馆主见他长得好,花了大价钱呢。”
何年有理由怀疑,许是狸郎才是周庐,可这个节骨眼上,人还没登场,怎么就死了呢?
该不会是历史因为某些变故错位后,此后一切走向都不一样了吧?
何年有一种背会了答案考试,结果换题了的无力感。
“桂月”,她轻唤了一声,“你回家一趟,不要惊扰了老爷夫人,去找我二哥哥,就说萧裕陵得罪我了,让他给我找一份巡检司的户籍名册,顺带帮我查查萧裕陵送去的狸郎,究竟怎么死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初照的二哥哥,是大理寺左寺丞,正五品官身,负责刑狱案件审理。
虽说大理寺和巡检司,分属两个官署,可职责上还是有相通之处的,由哥哥去查这件事,也算名正言顺。
“对了,别说我去辍锦阁的事情啊,他要问萧裕陵怎么得罪我的,你就说我不准你说,二哥哥虽然难骗,可做事有边界,不会多问的...”
桂月应下后,在街口拐弯的地方,下了马车。
狸奴以为恩主为了他的缘故,才肯如此,滑跪在地上,趴在她脚边道谢。
何年抚了抚他的头,笑着告诉他不必如此。毕竟在她生活的现代,保护未成年,人人有责。
桂月掀开帘子下车时,李信业骑马跟在车后,他无意识抬眸,眼角微微一瞥,就看到这旖旎的一幕。
她任着玲珑娇俏的小花奴,趴在她的脚上,讨好的献媚...
眉目含着笑,似很开心,手搭在小奴柔软的发髻上。
天青色帘子起落间,不过短短一瞬,这个画面便显得朦胧,隐晦,含混不清,留下意味模糊的想象空间。
李信业的马蹄一顿,捏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两世的记忆里,她都喜欢肯花心思讨好她的男人,围着她转的男人,跪在她面前求她怜爱的男人。
看男人的眼光,一成不变的差劲。
马车越走越远,李信业掉头往大理寺去。
何年下马车时,没见着将军,以为他忙其他事情去了,也没放在心上。
回到自己住的后院,由兰薰服侍着净手,换了家常穿的月白抹胸长裙,和天青色对襟褙子。
侍女拆掉了繁复的冠顶白玉龙凤簪钗,换了舒适随意些的寰髻,寰髻底部缠系绾髻用的绸缎青罗带,发髻的部分簪上素净的百草霜绢花。
不一会,暗香递过来晚间后厨准备的饭食单子,何年扫着单子,见餐食虽精细雅致,到底素淡了些。
“多加些肉”,她笑着说,“将军在北境长大,酒和肉须得管够。”
本来夫妻二人吃顿饭,没有这么费事,但她们毕竟没有圆房,也没有彼此交心,何年打算今晚上给将军投个诚,表一下忠心,日后二人才能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
她正看着单子想事情,桂月也回来了。
“见到二哥哥了吗?”何年敏锐察觉桂月的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哥哥训你了?”
桂月抚了抚心口道,“没见到二郎君,正好撞见二郎君的小厮春生,回来收拾行李铺盖,说二郎君从今晚开始,都要住在大理寺了,直到陆大人家失火的案子破获为止。圣上发了大脾气,要求七日内破案,二郎君顶着压力,奴婢就没在他面前说娘子的事情...”
“奴婢问了春生,说陆大人家十六口人,都是死在了家祠里...”
“尽数死在家祠?”何年也觉得诧异。
“是的,听说陆大人喜添新孙,一家人在祠堂里告祖呢,结果阖家死在了里面,连同小孙子也烧死了。”
“就算祠堂敬香不慎着火,金紫光禄大夫那么大的官,家里没有仆人来救火吗?”何年晨起只听说是火灾,没想到是这么古怪的死法。
“娘子,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家祠的门窗,从里面锁死了。听说,大火着起来的时候,里面的人打不开门窗,嚎啕大哭,外面的仆人撞不开门,急的团团转。而且那火势极大,外面浇水不好使,等到门窗都烧毁了,人也烧没了...”
“这就奇了,门窗紧闭,里面的人逃不出来,那凶手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