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听到,李信业不过是为故人报仇,就直接拿唐廷蕴九族开涮,再想到自己前世给他下毒,脖颈莫名一股寒凉。
“将军果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将军的这位故人,应当十分感念将军吧?”她不走心的恭维着,唇角笑容轻牵。
李信业在她柔软的眼波里,没有看到感激,只有示好与防备...
他神情淡淡的看着远处,“她不知晓此事。”
“哦?”
何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眉梢往上微微一挑,“那将军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
“沈娘子谬赞了。”
李信业看着晨光往她眼睛里奔涌,她的眼波里蓄满天光水影,他的倒影是那一星点墨,黯淡的遁行,心里也生出一股无力,将他往现实拖拽。
“沈娘子见微知著,令某佩服!只是,沈娘子能察觉探子的事情,确实是某行事不周...唐检使的事情,沈娘子是如何窥出端倪的?”
李信业刚刚仔细回想,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让她循着支离破碎的信息,就能猜测出他的动机。
何年却道,“我并不确定,但通敌卖国,不是诛九族的大罪吗?北梁探子应该只是将军引爆火蒺藜的引线,唐检使本是无关之人,将军却将他往火线上引,除了通敌卖国的罪名,我想不出将军这样做的目的...”
李信业原就知道她聪慧过人,又擅长调香用药,却不曾想她连迷药的味道都能嗅出来,更不曾想到,她看似沉迷饮歌宴舞,却能抽丝剥茧,以小窥大?
那母亲身上的毒,真是她下的吗?
“沈娘子”,李信业开口道,“某有一事不明,还请沈娘子相助!”
李信业本来决定,今晚就借口军中有事,搬到城外营房住几天,他不想与她同居一室。
可她身上藏着的古怪太多,在他所有的计划里,她是最大的那个变量。
他只能忍着不适,费力与她周旋。
何年迎着他的打量问道,“将军有何事不明白,但说无妨!”
“将军府曾抓获过北梁的探子,妄图给母亲下毒”,这是他编的。
“沈娘子既然嗅觉灵敏,颇通此道,可否帮忙查验一下,母亲如今身边可有毒物?”
前世,母亲毒发身亡时,李信业听薛神医说,那毒已在身上潜伏了大半年。从时间上推测,或许现在,毒药已悄无声息的藏在她的日常饮食里,只是查验不出来而已。
“将军放心,我日后会多加留心的。”
原来,老夫人前世早死,果真是有人下毒啊。
二人各怀心事,朝着老夫人的院子走去,李信业长腿长脚,不知不觉走在了前面。
何年沉默着,跟在身后。
站在远处的侍女和亲随,见主子们不说私密话了,这会才上前服侍。
大家族的侍女们,都非常有眼色,若是将军此时和娘子并排走,她们便会在几步远的身后走着,随时听候娘子差遣。
而像眼前这般,将军在前面走着,娘子在身后跟着时,疏影便走在娘子的身边,扶着娘子走路。
快到老夫人的院子时,何年抬眼看,却见二门外的木门边,枝叶微摇,立着一位翘首以待的老妇人,鬓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服虽然是新的,颜色却显得老派了点。
她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微酸。
“母亲怎么站在风口里等着,着凉了怎么办?”
何年刚走到面前,伸手去扶老夫人,就被老夫人握住了手。
“我在屋里闲着也是无事,出来迎迎你们!”她是真的无聊极了,孤独极了。
李老夫人握着儿媳的手,那手感太过柔软细腻,叫她忍不住摊在掌心里看看,越看越忍不住惊叹。
“当真是世家才能养出来的女儿,这双手摸起来,竟比北境的雪还白皙柔软...”
李信业早她几步赶到,刚被母亲训过,听母亲这般夸她,下意识顺着母亲的视线去看。
李老夫人却一巴掌给盖住了,将媳妇的手收拢在掌心里。心道不懂事的混账东西,想要看,就该自己主动点,端着什么持重的样子,叫她看了生气。
“秋娘”,老夫人亲切的唤她小字,“我刚刚才训过仲石,长着一双大长腿,是为了显着他走得快吗?自个儿在前面走,也不说回头扶着娘子一点...”
她说完回头觑了李信业一眼,“秋娘若是磕了碰了,我惟你是问...”
“母亲”,何年声音柔软,“我有侍女们扶着呢,将军是带兵打仗的悍将,哪里懂这些?母亲不必苛责他,我心里不计较的...”
她是真的不计较。
她刚刚只是在想,前世她不爱与老夫人来往,老夫人是不是也曾巴巴在门外等着,又一次次失望而回。
沈初照接受的高门教育,是情不外露,讲究分寸和尊卑。譬如,若是母亲对待她的嫂嫂,断不会说这些跌份的话,皆因婆母要有婆母的威仪。
而李老夫人和李老将军,常年生活在北境,民风彪悍热情,她们身上还保留一些淳朴的习性,与这奢华的玉京城格格不入,也不合前世沈初照的脾性,却很合何年的喜好。
何年随着老夫人往膳堂里走,她上次没怎么留心府中摆设,这次特意看了看,委实太过朴素了,和尚书府大为不同。
将军府,难道很缺钱吗?
老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拍了拍她的手道,“秋娘嫁给仲石,实在是委屈了秋娘。”
“秋娘是闺中女儿,大约不懂朝中之事。”李老夫人没有避讳的概念,觉得媳妇进门了,就该知道家中的情况,所以倒豆子般说与她听。
“你公爹在世的时候,正是周家显赫的时候,周老将军是宪帝的岳丈,昭隆太子的亲祖父,周小将军自不必说,虎父无犬子,也是万千瞩目于一身。而周家父子皆性情豪爽刚烈,打仗作风也勇猛果断,你公爹却是谨慎保守的性子,凡事讲究不急不躁,稳打稳扎,犹擅防守...”
李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他们两个人呀,因为政见不合,彼此不对付,总是因为公事吵起来,你公爹在朝中势力不如周家父子,自然处处被压制。”
何年心道,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先帝在位时,李老将军在朝中并不显眼。
就连史书也是提及他儿子的丰功伟绩时,才略略提到他一笔,也只说李信业统一了父亲和周将军的作战风格,进可攻退可守,是全能型将才。
李信业发明了进攻的鱼鳞阵,攻敌如鱼破浪,很适合闪电奔袭、大迂回和大穿插。同时,他蹲守北境时,修建防城工事,深壁固垒,寸土不让,北梁人屡次进犯都吃瘪而归,拿他无法。
何年不自觉去看李信业,见他垂眸吃饭,似乎对母亲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现在,将军府看着炙手可热,全靠这浑小子打了几个翻身仗,可朝廷没有大规模用兵,自然不会大规模拨款。兵马粮草没有着落不说,军饷开支的拨出,也越来越苛刻紧俏,仲石虽然也带着北境百姓开垦,可北方苦寒荒蛮之地,不过略略饿不死而已...”
“我平日里省吃俭用,只想着将军府少花一点,前方将士就能多吃一口热乎饭!这些孩子,哪一个不是爹生娘养,吃了今天不知明天有没有的可怜人?我这把老骨头了,有没有面子和里子,又有什么要紧...”
李信业撂下了筷子,“母亲,你说这些做什么?”
李老夫人没有管他的发问,只是和蔼的望着何年,“我只是想告诉秋娘,大婚的聘礼和回门礼,仲石都是用了心的,不敢怠慢秋娘一点。若是今日回门,老尚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将军府都可以补上,只是一件,不要让亲家误以为我们是舍不得...”
李老夫人很了解他这个儿子,素来行事有章法,若不是真的动心,又怎会无端去招惹人家女娘,自是喜欢人家,却笨嘴拙舌,不会讨女娘欢心。
“仲石能娶到秋娘,是他的福分,我也欢喜疼爱秋娘,别说你日日用南珠,就是日日用北珠,我也让仲石去给你捞...”
她端详着这张脸,哀叹道,“这样莹玉肌香,百端娇美的女娘,就算日日烧高香供着也不足为过,可惜,李家还是委屈了你啊...”
“母亲,将军倒是真送了我一盒北珠,难不成是母亲叫他去捞的?”何年打趣道。
李信业顿了一下,李老夫人投来赞赏的表情,还算不傻,知道投其所好。
只是,一刹间,李老夫人似想到什么,儿子还没回京见过秋娘,却提前备好一盒北方才能打捞到的北珠,难不成他早就爱慕人家女娘?可他小时候都在北境长大,不曾见过秋娘啊?
何年以为婆母还在介怀,就笑着解释道,“母亲,我现在不用这些珠子了,是因前几日,在一个话本子里,读到了采珠人的生活,实在是艰辛可怜。”
“我后来想了想,南珠北珠,左右不过是个装饰,有没有都无妨,用不用都无碍,这才停用了采珠研粉,与将军府无关,母亲不必放在心上!”
何年从前在书中,读到过大宁‘崇文抑武’的国策,那时还没有实感,方才听老夫人说完,才能感受到京城权贵和边疆军士的待遇差别。
这个朝代,台谏官风头正劲,御史台权柄通天,相权凌驾于王权之上,这也是正值盛年的庆帝,后来会任用亲信内侍,大力豢养皇城司的缘故。
毕竟,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皇帝,发布的每一道诏令,都需要执政大臣通过,经过给事中与中书舍人审核,并由宰相盖章副署通过后,才能颁行于天下的。
宰相可以推翻皇帝的决定,台谏官可以联名推翻当朝宰相,御史台也盯着台谏官不放。
从权力下放的角度来看,文人士大夫的权力得到了极大膨胀。而从生活方式上来看,大宁商贸发达,享乐文化盛行。
文人士大夫,高门权贵们,每每会饮于广厦,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俳优相继,通宵达旦,狂饮忘疲...
后人盛赞这个朝代,‘金柳摇来美酒香’,却也批评这个朝代,崇文抑武的国策,导致文武关系失调,军事上的积弱,为对外屈辱埋下伏笔。
等到外敌入侵,北梁南下,需要打仗时,国库是空的,粮草是贪墨的,士大夫是妥协的,皇帝是一味求和的...
繁华和昌盛,也是不堪一击的。
多么令人唏嘘啊!
何年为老夫人夹了一块蟹肉包儿,安抚道,“听闻北境苦寒,母亲当年必然吃了许多苦,若非边疆军士多年戍守,我哪里能在京城安乐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停用个珠子,母亲就这般自责不安,倒像是欠了我什么似的?”
她话还未说完,李老夫人的眼角,骤雨似的披着泪。
“瞧我”,她拿帕子擦拭眼泪,喃喃道,“若你公爹还活着多好啊,看见仲儿娶了这般体谅他的妻子,一定开心坏了...”
何年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老夫人哭着哭着却笑了,“其实,在北境的日子不苦的,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这个时节,该是在军中与将士们烤羊肉吃的...”
何年安慰她,“那我们明日便烤一只全羊...”
老夫人笑着笑着却又哭了,“我只怕,将来你和仲石,只能分隔两地了...”
老夫人在塑雪之战前,带着儿子回京,却不曾想,这竟是与丈夫的最后一面。
从此,一家人天人永隔。
而她现在,就算记挂着儿子,也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困坐在寂寞的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月亮。
十年前,他们一家人在北境,躺在广袤无际的草原上看月亮,终是不能了。
再想到儿子功高震主,将来,将来,必然无法与妻儿生活在一起了...
不由悲从中来。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能熬过漫长孤寂,若是有人说了体己话,那便再也撑不住了...
何年不知说什么,她并未和将军圆房的事情,老夫人还不知道...
他们这种情况,应该是合约夫妻吧,她探寻的去望李信业,李信业却只低头吃着饭,他吃得很慢,很专注...
“啪”一声,银质的筷子,在他指尖断成了两段。
他才抬起头看她,撞进她星河般的眼睛里,似暗夜里走错路的孤狼,贪恋头顶的月亮。
可人不会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