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楠挂断电话。
眼眶酸酸的,胃也闹起脾气来了。
她飞速拭了下眼角,却什么都没有。
与他们有关的眼泪都在生日的晚上流干,她曾以为人的眼泪是无止尽,原来不是的,感情尽了,眼泪也就没有了。
她掏出烟和打火机,滑了几次,昏黄的小簇火苗颤动着摇摇晃晃。
邹丽娟说把养育她的钱还回去。
从小到大没上过培训班和补习班,没有旅游玩具,大部分时候都捡姐姐的衣服穿,高中三年穿校服,大学靠自己兼职赚钱买。
开销最高的是大学,除去寒暑假,再除去暑假赚的钱和压岁钱抵掉三个月生活费,每年满打满算的给六个月生活费,每个月的钱勉强够她在食堂一天三顿。
温楠粗略算完,她的底线是二十万。
就是不知道邹丽娟会怎么算这笔账?邹丽娟不懂通货膨胀,但她一定会说现在的钱不值钱,举例以前的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
她没超额消费的习惯,连买房预算也卡的紧。新家的大部分家具家电是朋友送的,她的这笔预算省了不少钱,卡里有一笔买车的预算,还有一笔应急的钱。如果父母选择拿钱,在底线之内她能马上拿出来。
她苦笑了下,和李谦扬的相逢,真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在路边坐了半晌,拨出电话。
“你躲哪儿给我打电话?”方书哲对她的来电并不惊讶。
“路边。”温楠问,“老方,你说我们放不下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段岁月?”
方书哲淡声说:“你心里不是有答案?”
再见陌路这几个简单的字直戳人心。良久,她说:“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方书哲说:“慢慢来,一件事一件事的解释。”
温楠重新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我妈让我把他们花在我身上的钱还回去。我刚在算账,算他们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钱,算这几年从我手里要走了多少钱。”
“你怎么想?”方书哲问。
“能接受还钱两清,也默认我姐的周旋。”温楠觉得耳朵有点烫,换了边听电话,“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别扭?”
方书哲说:“你只要知道,没必要再为他们费心思,把生活过好更重要。”
温楠手指轻轻一抖,烟灰干脆地掉落,她无端生出一丝伤感,声音却仍平稳:“这些年沉不下去又浮不起来,夹在中间挣扎痛苦太久,我已经分不清现在的自己是麻木的还是平静的?”
方书哲说:“你不麻木,阿宝是最好的证明。小楠,你有能力,也值得拥有比现在更好的生活。”
她盯着眼前缭绕而起的烟雾,说:“我知道。这半年我在自省,是我对这段亲缘关系的期望值太高,误以为家人之间的爱生来就有,不需要附加条件,当我剔除血缘带来的错觉重新审视过去的问题就明朗了。”
方书哲欣慰:“你能想通这点很好,一年的苦不算白受。”
温楠想起那段窒息的生活,心里打了个冷颤,“接下来我要在这段关系里彻底摆烂。”
方书哲说:“我得提醒你,法律好像不认断亲,你妈让你还钱,你别脑子一热拿出二十万买断关系,你爸妈拿了钱,等到花完那天就会再找你要钱。他们这些年为了钱不顾你死活,也能为了钱起诉你。”
“我又不傻,当然不会一次性付完,分期付才能掌握主动权。但我觉得他们不会再提,首先,脸比钱重要,其次,二十万满足不了他们。”她脸上的笑恍恍惚惚,“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撕破脸走到起诉这一步...”
顿了顿,她又说:“也好,谈钱比谈感情简单。”
“狠不下心做决定的时候不要纠结内耗,第一时间来找我。总之,有任何不对劲及时跟我说。”方书哲了解她的弱点——心太软。
生病以来受到的无微不至照顾,温楠总默默记在心里,记着记着就数不清了,太多了,多到她觉得这辈子也还不清。她鼻子一酸,说:“别绷这么紧,我已经不需要吃药复诊,不用再做干预治疗,状态也挺好的,你放轻松一点。”
“还有,别再对生日那天的事耿耿于怀。”她都知道,方书哲这半年看她看的紧,就差给她安个随身监控。
电话里一阵沉默。
温楠掐灭手中的烟,“没别的意思啊,就是想说...其实...我想...我为数不多的休息日里能有个一两天是在家睡到天昏地暗度过的。”
方书哲笑了声:“你想睡觉直接说啊。”
“那不是怕你们多想嘛。你们为了陪我都没了自己的生活,再这么下去我的休息日也只能去工作了。”
“行。后天让你睡一整天,新家的活也别忙了,我替你做。”
“不着急,剩下的假期好好休息。这几天你比我辛苦,明晚就不要来接我了,我那边肯定不能准时结束,何遇追求完美,不知道会拖到几点。”
方书哲忽然硬声说:“既然知道明天有工作还不回去陪你朋友聊几句,争取下半夜躺椅子上睡一觉。真把自己当钢铁之躯?”
温楠哦了声。
“哦什么?难不成你想在路边躲一晚上?”
“哎呀,你凶什么?我被他们轮番轰炸了一整天,现在又糟心又胃痛,你再凶我我脾气起来可是会忍不住找你吵架。”
方书哲语气果然软了,“我不是阿宝,跟你吵不起来。”
温楠:“你把阿宝叫醒,我跟阿宝吵。”
方书哲知道她情绪不好胃就痛,也知道她心里正烦着,语气更软了几分,问她:“胃药放哪儿了?我给你送过去。”
“随身带了。”她回。
方书哲催她:“赶紧去找服务员要杯热水,吃粒药,休息一下。”
她温声温气:“不严重。”
方书哲:“那也回包厢去,大晚上一个人在路边不安全。”
温楠不说话了。
电话里安静了一会儿,方书哲不忍心,问道:“还是你想现在回榕宁市?我过来接你,我们立即走。”
她还是不说话。
方书哲曾自责自己的乐观和松懈,每次想到早上在朝阳里笑着许愿的她在晚上结束自己,他心里的弦就绷成一条直线。
但是,李谦扬出现了。
李谦扬是她心里的光,或许是她最好的良药,能够永远抑制她心里那条暂时被打趴下的黑狗。
方书哲一声轻微的叹息包含无尽的无奈与酸楚。
“小楠,别躲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她知道,现在回榕宁市也没用。
温楠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思绪万千。
还有什么理由在待在外面?他就在身后的包间,她要如何去面对这一整夜的相处?
烟灰掉落在地,烟味飘散。
她毫无头绪。
温楠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后背一僵,看见站在门口的人目光向下,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烟盒往外套的口袋藏。
刚才,李谦扬看着包厢门始终没有动静,坐不住了。走出大门看到温楠坐在马路边打电话,指间夹着一根烟,他愣在原地。
晚上吃饭,谢凡刚点上烟,李谦扬像过去一样把他赶到包厢外。她并未说什么,李谦扬也默认她依旧闻不得烟味。他想不到曾经闻到烟味就嚷着鼻子痒的她,几年不见学会了抽烟。
指甲戳进掌心,她动动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旧时岁月里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如今面对面站着,无言。
他朝她走近,没说话。
她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讷讷地说出了那一句最俗气的开场白:“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他应她,又朝她走近了几步。
温楠撇开眼,心里一扯一扯的。
“一起走走吗?”她在面对面的沉默中开了口。
两个人沉默的走了很长一段路,再抬头看到对面的学校,才发现走到了滨江路。
小地方到处都有他们恋爱的痕迹。
当年,她在这里抱着他表白。
高考结束后的谢师宴,被压了三年的人面对即将到来的分别彻底释放自己。
宴会进行到尾声,会喝酒不会喝酒的都喝了酒。
班主任端着酒杯走到他们身边,欣慰道:“温楠啊,本来要找你谈话的,只要你成绩下降就通知你爸妈,李谦扬跟我保证不会影响学习,会帮你提高成绩。幸好他做到了。挺好的。唉,年轻真好。”
她惊讶地望着他。
他们刚交往时,有一次下午第一节课,他踩着点到教室,从后排冲到她身边,从书包里拿出一包包的零食放她课桌上,半俯身说:“我妈旅游带回来的,通通给你带来了。”
提早等在讲台桌的历史老师笑着打趣:“欸,李谦扬,桌面满出来了。大家都是同学,你这心偏的有点狠啊。”
同学哄堂大笑,调皮的学生大声嚷:“老师,不一样,不能比。”
他笑着回应老师:“我对老师就很公平,成绩一样好,谁都不偏心。”
当天傍晚她私下说希望他低调,她父母严令禁止她谈恋爱,太高调容易引起关注,万一班主任通知家长她会很惨。
原来班主任早就看在眼里,是他在背后帮她挡掉了来自班主任的压力。
班主任端着酒杯晃晃悠悠离开。
她醉意朦胧的双眼湿润,“谢谢你,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天,温楠微醉,在滨江路上抱着他又哭又笑,哭着说舍不得他,不想和他分开。问他万一不在一个城市,会不会喜欢上别人?如果喜欢上别人,不可以欺骗她,一定要对她坦诚。
“我不会欺骗你。将来遇到任何事,我都会对你坦诚。你也是,我们都要如此。”
她点头,圈紧他的腰,声音软软的:“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追你了。”说着仰起头抽泣,忧心忡忡,“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很温暖。习惯了身边有一颗小太阳,其实,我很害怕,害怕失去。”
他心募地疼,十几岁的年纪,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紧她,坚定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温楠听着身后江水流过的声音,心里冒出《上邪》里那句著名的情话: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话到嘴边觉得矫情,换成了最直白的表白:“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偷偷说其实早就对他动了心。在他表白的晚上发现自己动了心,看到他难过心里也很难过。
李谦扬的心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搅得翻天覆地。
温楠抬头看着他,眼里波光荡漾,羞涩地笑了起来,浓浓夜色里听见自己的心砰砰砰跳的厉害,缓缓地说:“刚刚是我第一次跟人表白。”
“紧张死我了。”她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
李谦扬看着眼前醉眼迷蒙的温楠,情绪一直往上爬,就像没有尽头。
炎热的夏夜,怀里的她浑身散发着温热,柔软的身体贴在他身上,止不住的心动,情动。他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自腰间而上,托住她的后脑勺,低下头,深深吻上去,唇齿缠绕,啤酒的清香从舌尖一直绕到了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