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注视着,直至裁决者的身躯完全被烧成灰烬,连拼凑不知道应该从哪一粒尘埃开始,没有任何复生显化的机会,才垂下了眼光。
经历了裁决者与园艺师的死亡,她体内的力量进行了两次汇聚和增强。此时此刻,讲师感到自己的身体暖洋洋的,体内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丰盛,仿若循环不尽的泉水,灌溉充盈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骼。
然而在精神上她又非常疲惫,没有心力干任何事,甚至于想要倒头在此地睡去,再也不醒来。
讲师走回了自己的棺材里,在姜芜的身边坐下。
姜芜躺在那里,吐出的血在脖颈与衣服上流淌,有的也粘在了头发上,让她感到有些异样的痒。这形容实在凄惨,局势已定。她也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了,死亡已然发生,裁决者的计划因为额外的变数失败了,而她也并没有孤军战胜讲师的实力,便平静地侧着眼睛看向讲师,苦笑,问道:“你要杀了我吗?”
如果止步于此,也好。她在这个世界其实已经很累了。莫名其妙地陷入这些纷争之中,但她本人其实对权势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讲师沉默了许久,并不看她,反而去看一旁园艺师的尸体,裁决者的尸体。姜芜不能够从她冷淡的面色中观察出她的情绪。在片刻的寂静之后,讲师挺直了背,转头对姜芜说道:“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安葬他们,我就跟你走。”
姜芜将喉咙里的血咽下去,喉咙一阵刺痛。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说:“好。”
首先是安葬园艺师,这个小小的无辜的少女。讲师为她选定的埋土地是她自己的坟墓旁边。
好在都铎家的每一座墓碑之间的距离都算得上颇有余裕,能衬得上贵族的体面,而园艺师又小小一只,横插进去也算不上太局促。
姜芜遂开始挖坑,让黑剑屈尊一下,充当铲子的角色,试图在地上挖出一个能够埋人的洞。
讲师把园艺师小小的身体搂在怀里,整理她的面容,把她干枯发涩的头发用手指勉强梳理整齐,将她脖子上那个咬出来的窟窿用衣领勉强遮掩住,使其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献祭与死亡,少女只是疲惫地睡着了。
讲师用自己的脸贴住她的面颊,也不干什么别的事情,仿若只是生前一次普通的亲昵,在她的小屋里,少女黏黏糊糊地贴上来,因为身体上的寒冷而寻求温暖。
姜芜正在劳作,看见讲师寂寥地坐在地上干这样的事,一副追悼的样子,仿若母亲抱着死去的孩子,不由得叹气。她说:“我以为你和她情深意切,无论如何都不会对她下手。结果你竟然这样果决,倒让我惊讶了。”
讲师爱怜地用自己的指腹去抚摸园艺师的小脸,轻轻摩挲着她的皮肤——并不细嫩,反而因为从未护理过而显得有些粗粝,长了冬日受冻的疮。
讲师说道:“爱的,还是有情的,我不是那么冷血的人。只不过刚才那一瞬间,我心里总归想的是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自然而然就下手了。”
姜芜轻轻笑了一下,问道:“你后悔么?”
讲师摇了摇头,回答道:“不后悔。”
姜芜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冷汗,向讲师示意,让她到自己这里来。
讲师抱着园艺师走过去,看着地上挖出的那四方小小的坑洞,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尸首放了进去,并调整了一个让园艺师看起来安稳祥和的姿势。
见讲师弄得差不多了,丢开了手,姜芜便开始埋土。一边劳作,她一边对着托腮看着眼前场景的讲师说道:“我以为你会把园艺师放进你的棺材里,她不是最喜欢在那里睡觉了么?何况那里也更宽敞豪华一些。”
讲师摇头,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墓碑,苦笑:“让她睡在凶手的灵柩里,还是有点太讽刺了……”
姜芜想了想,是这个道理,表示认同。她把地面上的土壤踩平整了,看向讲师,问:“接下来要干什么?埋裁决者的话,要埋在哪里?”
讲师坐在地上,深呼吸,说道:“那个我不在意。你先说说眼下的形式吧……你说裁决者他们的本意也是要反抗女神,目前到哪一步了?”
姜芜也坐下,开始思考措辞,尽力以客观公正的态度向她讲述眼下的形式。
在她本人的视角看来,无论是教会还是贵族,都算得上是罪孽深重,不能称得上是纯洁的统治。
姜芜很难断定谁才是正义的一方,而她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也不会将“谁更正义”作为自己站队的标准,遂一边讲述也一边思考,心想自己应该站在哪个位置。
裁决者与审判者的反叛,他们杀死了所有的贵族,翡冷翠如今一片血色……姜芜说了这些东西,翔实地描绘每一个画面,而讲师逐渐拧起了眉毛,为自己听到的内容感到惊异。
“……总之,现在就是这样。倘若你和我回翡冷翠,我们应当要去和审判者阁下汇合,然后再做下一步行动,看他要干什么。说实在的,我其实只是被硬拉过来的,对他们并没有忠诚之心。”
讲师一挑眉毛,对姜芜的埋怨不予评价,只是说道:“那位我如今唯一的同族,‘审判者’先生,难道不会因为我杀了他的兄弟而甫一见面,就先袭击我报仇雪恨么?”
姜芜思考了一下审判者的行径与形象,沉默了一下,犹豫说道:“他应当不会的……呃,他应该不在乎这个,裁决者本人应该也不太在乎这个。他们只要你的力量能投入到他们的事业当中去,就不会在意牺牲,即使是他们本人的牺牲。”
倘若审判者真正会在乎所谓血脉亲情,为了为自己的胞弟报仇,甚至为此不惜破坏自己的计划,那他的女儿诺玛小姐也就不会死去了。
讲师听完她的评价,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然是尸首的裁决者,表情怔愣一瞬,忽而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她看起来像是疯了,笑到流眼泪,在地上打滚,毫无形象,而姜芜静静地看着她,以对待一个疯子的平静和宽容对待她。
等到讲师终于略微平静了下来,复而坐在地上,身形仍然不停地耸动着,擦了擦眼角的泪滴,她盈盈看向姜芜,说道:“那种疯子……我了解的。你相信么?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就算把那位素未谋面的审判者杀掉,以达到所有贵族力量归结于我一体方便进攻的目的,他也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然而我理解他。我们果然血脉相连……为了仇恨,我们能够做到这些。不愧是都铎家的孩子,即使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姓氏,但骨子里的那些恶心的东西还是没变。”
讲师情真意切地握住了姜芜的手,她的精气神回来了,不再颓唐,一双红眼睛惊人的亮,她说:“亲爱的,请吧,收服我,让我投身于这昭明大业之中吧?……”
姜芜沉默地看着这状若疯癫的女人,并不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她身上延伸出无数拘魂的锁链,飞扬出去,探向讲师的灵体。
像是浸泡进温水中,没有任何的阻挠,锁链的行径像是游鱼顺水。这种感觉对姜芜来说也 是陌生的。
对方没有任何反抗与不忿之心,以一种全然接纳的态度接受了锁链的连接与控制,连带着也接受了锁链法则上蕴含的不平等的含义。
她们的灵魂相连,姜芜能够感受到讲师灵体的形状:对方充盈、强大,与姜芜相比甚至称得上是广博,姜芜掌控她,像是一个人用绳索牵着大象,呈现出了一种滑稽而颠倒的气象。
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了讲师的强大——倘如没有锁链法则的限制,对方可以自由而随意地在瞬间杀死自己。
或许讲师本身并没有这么宏伟的力量,但在贵族一个接一个的死亡之后,她与审判者,最终成为了汇聚贵族一切岁月积攒下来的力量的怪物。
真正相连的那一刻,她们都从口鼻处发出谓叹声。讲师先一步睁开了眼睛,看向姜芜,用一种迷幻的声调说道:“被掌控着,原来是这种感觉。”
姜芜也睁眼了。在法则的保护下,她不再畏惧自己的生命安危,因此言行也闲适了一些,说道:“你不习惯,不喜欢么?”
讲师一摊手,说道:“再不喜欢也没有办法,这可反悔不了。”
姜芜语噎:“……怎么抢我的台词。”
讲师笑了笑,站了起来,她走向裁决者,看着那烧成焦炭与黑灰的人形,“啊呀”了一声,“我冲动了,他现在这副样子,可不太好处理。”
她转过头去,笑嘻嘻地看向姜芜,“要是拿把扫帚把他扫起来,倒进个盒子里,也算是火葬了。就这样处理吧?”
姜芜又语塞了,她无力地说:“你这是亵渎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