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没动,于南却主动凑近一步,默不作声地俯下身,亲手将玫瑰花插进他胸前口袋里,手指收回时还不经意地蹭了下迟雾低垂着的下巴。
像一个冰块在皮肤上滑过。
迟雾怔怔地抬眼看向于南,低声提醒道:“院长送的花将是你在孤儿院的往后生活里唯一能合理拥有的鲜花。”
于南挑了下眉头,问:“合理?还有不合理的方法吗。”
迟雾面无表情地说:“抢、偷。”
于南笑出了声,像平和地接受一个还不错的建议般,轻微颔首,说:“好,知道了。”
远处的孩子堆显然终于从幼稚的幻想中抽身,注意到这处,有个孩子更是不停地对于南使眼色。
可惜于南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继续和迟雾的对话,“你很喜欢看书吗。”
迟雾自然察觉到他向自己身后瞥那一眼,顺势侧头朝那个方向看去。这个姿势也让他胸前别着的玫瑰花暴露在众人视野内。
这朵玫瑰花的出现代表什么几乎是不言而喻。
迟雾无声地说:“再吵就让虫子吃掉你。”
那孩子脸色一白,瞬间缩回人堆里去。
迟雾满意地转回身,自然地回:“还好,只不过院长会让不怎么看书的孩子去打扫图书馆,我不喜欢打扫卫生,灰很大,很脏。”
他谨记着于南说的那句“你很干净”,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句:“脏脏的会让人不舒服,我喜欢干净。”
装上了。
于南坐到迟雾的床上,甚至学着他的姿势,双手撑着床沿。两人面对着面。
于南又问:“有什么书可以推荐吗,我也不想去打扫卫生。”
迟雾抿抿唇,说:“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书?”
于南说:“我也不知道,没接触过什么书,只看过几本教材,都是些没有感情调调的书面语,看的时候也就是想懂里面的知识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迟雾说:“图书馆里教材也很多,都是从周边学校淘汰下来的,还有些书是那些个有钱人为了声名捐进来的,但大部分都是心理学相关的或童话故事读本,你可以看心理学的书。”
于南说:“心理学?”
于南确实对心理学比较感兴趣,没有什么比能够看穿其他人的内心更具有吸引力了。但他过去和心理学之间唯一的接触,就是隔壁住的那个疯子总是叫嚷着让别人给他心理疏导。
迟雾走到床边,从被子底下抽出一本崭新的心理书,应当是没翻开过几次,书封侧边的褶皱都不大明显,还带着股新书特有的油墨味。
他捞书的时候露出一小截腰,于南就那么盯着他的腰看,发现他的腰窝很窄很浅,就像被人拔掉尾巴后留下的小坑。
迟雾边将书抽出来,边说:“这本你拿去看吧。”
他转过身子正对着于南,遮挡住他盯着腰窝的视线。于南这才后知后觉地抬眼看向他,接过那本递过来的书,问:“你也对心理学的东西感兴趣吗?”
迟雾捕捉到“也”这个字眼,就知道于南是喜欢的。
迟雾说:“没有,是院长专门给我送来的,她让我学着了解自己。”
于南笑了下,问:“那你现在了解自己了吗?”
“我一直都很了解自己。”迟雾直白地说:“我没有自我认知障碍,不需要借用心理学来分析自己。”
“是吗。”于南顺势问:“那你眼中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迟雾看着他,发现他在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总是抬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却在等待他的回答时又将眸子垂下,而视线重新停落的位置——
好像是他的嘴巴。
于南好像很喜欢盯着别人的嘴巴看。
就像有些人挑选领养的孩子会先看眉眼一样。
迟雾条件反射般舔了下嘴唇。
嘴唇很干。
应该也不好看。
迟雾稍微偏过脸,想尽量遮挡住自己不漂亮的部位,他嚅嗫着嘴唇,说:“被人抛弃的孩子。”
他眼中的自己,就只需要这么简单的描述就可以概括。
太贫瘠了。
于南有些看不大清他的口型,虽然能大致猜出来是什么内容,但还是伸出手抓了下迟雾的衣角,一点点攥紧,向下拽了拽,“迟雾,能不能看着我。”
他们以后应该要在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需要协调好彼此之间的相处方式才对。
见迟雾没有动作。
于南又重复了遍:“迟雾,看着我。”
若说前一句还是温和的询问,后一句便成了不容置喙的陈述。
迟雾也下意识地遵循命令。
于南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他低声说:“迟雾,我是个聋子,你不看着我说话,我看不见你的嘴巴,我连你说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很……..可怜的。”
迟雾沉默数秒,顺着他抓自己衣摆的力道坐到床边,扭着身子正对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无限拉近。
这种相对的姿态,能避免于南盯着他嘴唇看时仰头的疲乏。
太贴心了。
于南说自己可怜。
他真就可怜他了。
迟雾还刻意放慢语速,“好,知道了。”
于南眨了下眼,反而因为这种直白的善意而再次垂下眼,他看着自己抓着人衣角的手,指尖稍微泛着白,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
于南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迟雾双手扳住下巴。
迟雾控制着他抬起脸看着自己。
于南的视线成了被鱼钩挂住的鱼,沿着条直线撞进迟雾的小桶里。
迟雾确定他的视线差不多在自己嘴唇上,才慢慢开口说:“进到安丁园一个月后,院长会送你去上学,她会为你配助听器的,她很喜欢你。”
停顿两秒,感觉于南接收完毕上句话,他才接着说:“不要和那群蠢孩子玩,他们只知道王子和公主,和你说话的时候也不会一直看着你说,不要主动告诉他们你的耳朵不好,他们会把你当成童话里的巫师,如果被欺负,就用虫子吓唬他们。”
于南觉得,迟雾不是把他当聋子来看,是把他当容易被欺负的软骨头来看。
迟雾放下捧着他脸的手掌,扭头看向墙上的钟表,又看看门口,就发现那群聚堆的孩子已经出去了。
他们应当是又出去玩了,要不就是一起到院长的房间门口讨论些有的没的,企图向院长打探些下次来领养孩子的人的信息。
迟雾想起什么,站起身朝外走。
于南看着他走出去,过了会儿又回来,手里却多了几本书。
全都是心理学相关的书。
迟雾抱着这些书稍显费力。
他将书摞放到于南的枕边。
然后又走近。
“看完之后把书放到我的床上,不然他们会在上面胡乱涂画,来练习所谓的城堡地图构画。”
“还有——”
迟雾声音不自觉放低,几不可闻,“这儿的孩子洗澡都是两个两个一起洗,因为浴室里刚好有两个淋浴头,你的床位是02号,我是01号,而且我们都是男生,不出意外的话,你要和我一起洗澡,大家两天一洗,今晚就要洗澡了。”
“我刚才看他们已经有洗完澡出来的了,很快就要到我们了。”
一起洗澡。
于南从来没和一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赤.裸相对过,更何况还是刚认识不久的这么一个人。
于南问:“之前你也是跟别人一起洗吗。”
迟雾说:“很小的时候会被大孩子照看着一起洗,后来长大点儿,照看我的都被领养走了,新来的孩子没有愿意和我一起的,02号床也一直空着。”
顿了顿,迟雾问:“你不想和我一起洗吗。”
“……..”
“叩叩——”
院长推开门,笑着说:“迟雾、于南,到你们洗澡了,洗完之后就要讲故事睡觉咯,动作要速度一些哦。”
于南顺势站起身,在同迟雾擦肩而过时,他才轻声说:“没有,只不过我的身体很丑,希望你不要嫌弃。”
迟雾后知后觉地跟上。
院长看着两人还算友好的相处,笑了笑,眼尾的皱纹也被堆挤得明显了些。待于南走到她身边时,她朝着走廊尽头的方向指了指,说:“浴室就在那儿,让迟雾为你带路吧。”
停顿一秒,她又笑着补充了句:“迟雾是个很好的孩子,记得要和他友好相处哦。”
于南的脚步稍作停顿,轻声说:“好的,院长。”
院长笑了笑,“这个就不要学迟雾了,记得叫我妈妈安。”
于南想了想,又说:“知道了,院长。”
院长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梢,又压下眉,扭头去看后头跟上来的迟雾。
只见迟雾正紧盯着她,像是在防备什么居心叵测的怪兽。
院长早已习惯,回之温和一笑,嘱咐道:“迟雾,要照顾好新来的花朵哦。”她盯着迟雾胸口的玫瑰花,如此意味深长。
迟雾淡淡地看了她眼,抓着于南的手腕走了。
院长靠着木门,视线遥遥地追随着那两人的身影,她微笑着将双手在胸前合十。
“愿我的孩子,幸福、平安。”
片刻后。
她又走进空旷的房间,不知从哪变出朵更加鲜艳绮丽的玫瑰花来,放到于南的床头。
“你也是。”她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