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饺子,赵雪妮本来想去厨房帮许漠洗碗,结果因为手法不娴熟遭到鄙视,被他赶了出来。
客厅里,许漠妈打开了电视,专心看着地方台一档节目。
赵雪妮犹豫了会,坐到沙发边缘,和许漠妈独处还是让她有点儿紧张。
再一看那档节目内容,更坐立难安——
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举着照片,对镜头流泪,“我的娜娜,这么多年,你到底在哪啊……”
另一边,妆容精致的女主持温柔询问,“大妈,您能给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还原娜娜失踪那天的经过吗?”
大妈哽咽点头。
赵雪妮别开视线,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讨厌把苦难展览给别人观赏,因为没有意义。赚取那些看客廉价的眼泪,是对吃过的那份苦的玷污。
而身边的许漠妈看得十分认真,手里揪着纸团,鼻子抽搭,时不时擦一下眼睛。
赵雪妮轻叹口气,也许自己不是这类苦大仇深节目的受众吧。
她站起身正欲告辞,许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再坐会儿吗?”
他站在厨房门口,用毛巾擦着手。
泡过热水的大手变成深粉色,散发淡淡热雾,牵上去会很暖。
赵雪妮眼睫微动,“不了,家里人打电话催我回去。”
就在十几分钟前,他们还在饭桌下牵过手。
跟许漠妈道了别,赵雪妮出门后顿舒长气,冬夜的寒气把体内一股燥热压了下去。
“我送你。”许漠跟出来。
她默许,与他无言地走在路上,影子一长一矮,中间挨着点距离。
天空一直在下小雪,落在头顶有细微的声音。
“其实,”沉默了会,许漠说,“我妈挺喜欢你的。”
赵雪妮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还有其他人来过你家?”没有对比,怎能体现“挺喜欢”。
许漠又一次为她缜密的逻辑惊讶了下。
黑夜里,感受到身旁探究的目光,许漠握拳轻笑,“不瞒你说,是有过。”
那个车模?
赵雪妮咬唇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这么问未免太明显,底牌都亮了出来。
她默然数秒,握着荷包里的硬币,“那你,也给别人包过饺子吗。”
好像,更明显了……
“我想想啊。”许漠摩挲下巴,唇角微勾,“那天吃得好像不是饺子,诶,我给她做的什么来着……”
赵雪妮不说话了。
她双手插兜,鞋尖用力铲了脚地上的雪,愣是踢出一个小雪坑。
许漠无言地弯着嘴角,一直走到她家门口,他顿住脚步,脚尖来了个九十度转弯,面对着她。
“赵雪妮。”
她闷闷应了声,有气无力的。
“没吃饱?”许漠笑着从口袋摸出一个东西,放到她手心。
熟悉的硬感让赵雪妮吃惊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做的?”她撕开透明包装袋,咬了口小兔子曲奇。
好久没吃,奶味儿还是很醇厚。
许漠静静看着她在灯下吃曲奇的样子,嘴角微鼓,也很像小兔子。
雪花一粒又一粒洒在她刘海上,许漠用指尖替她拨开雪粒子,轻声说,“喜欢的话,我家还有很多。”
赵雪妮咀嚼的动作停住,抬眼看着许漠。
路灯的光晕给许漠侧脸打上柔光,深瞳如梦般清亮。他倾身而来,弯起食指,蹭了蹭自己脸颊,“冬至快乐,赵雪妮。”
距离很近,许漠呼出的热气融进她眼里。
全身冷却的血液又一次因他滚沸。
许漠直起身那一秒,赵雪妮仰头攥住他衣领,往下一扯,指尖紧贴他发凉的喉结。
许漠肩膀线条微微一僵,“你……”
“不能只有我。”
赵雪妮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揪着喜欢的男孩的衣领,用如此恶狠狠的动作,恶狠狠地祝福他,“许漠,你也要快乐,知道吗?”
-
楚寒来养殖场这天气势很足,红色越野车径直开进厂里,停到木屋外边。
“他突然过来干嘛。”商棋到窗边看了眼,“酒吧还不够他忙的啊,又想来插手厂里的事。”
许漠翻看文件,头也没抬,“来找我的。”
木门从外拉开,钻进一股寒气。
楚寒拍了拍肩头雪花,大声嚷嚷,“那个谁,小商,给我来杯咖啡。”
商棋不爽地撇嘴,就听许漠说,“柜子里有一次性纸杯,想喝就自己弄。咖啡机会用吧?”
楚寒怔了怔,见许漠丝毫没有抬头搭理他的意思,转身去吧台打了杯咖啡。
纸杯烫手,握在手里像个烫山芋。
商棋暗地里乐了,临出门前冲许漠喊,“漠哥,有啥事就叫我啊!”
“可以啊许漠。”楚寒往沙发上一躺,双臂展开,跷起二郎腿,环顾许漠这间办公室,“我爸当初把厂子交给你是对的,打理得这么好,得亏你不是我亲兄弟,否则我还真怕他把家产都留给你。”
许漠淡淡嗯了声,钢笔在文件上签字,仍是清冷模样。
安静的屋子里,唯有笔尖在纸面上笔走龙蛇的唰唰声。
“不至于吧,就为首破歌,还在跟我置气呢?”楚寒听了会儿许漠掷地有力的签名声,莫名烦躁起来。
他抓了抓金发,撑头斜觑着许漠,“能不能给老同学个面子?”
“有事说事。”许漠说。
“嗨,你这人……”楚寒笑着摇头,点了支烟叼在嘴里,“帮你这么多年,就换来这等下场,许冷漠名不虚传呐!”
本想激一下许漠,可他还是没反应,楚寒彻底坐不住了,一个弹跳起身,来到办公桌前,双手撑桌,盯着许漠。
“你那天晚上离开酒吧,跟赵雪妮干嘛去了?”
本来匀速书写的笔尖忽地一顿,在纸上划出重重一道痕迹。
许漠眼底掠过一抹暗色,须臾又恢复如常。
他扣上笔帽,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叉拢在胸前,沉沉回视楚寒,“过二人世界,怎么?”
“……操。”楚寒取下烟头,许漠推了个烟灰缸过去,他弹完烟灰,又盯回来,“她以前追你那会,你不是最烦她了吗?”
“你也说了。”许漠指尖微动,敲打手背,“是以前。”
“那你俩现在算怎么回事儿?”
许漠看了楚寒几秒,蓦地勾唇,“你想追她?”
楚寒眉心一跳。
许漠没有说的是,你也想追她?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追赵雪妮。因为只要他勾勾手指,赵雪妮就会屁颠屁颠凑上去。
而他永远稳操胜券,游刃有余。
不止是赵雪妮,许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有绝对的掌控感。而跟许漠打过交道的每个人,老爹,龙彪,罗晓,商棋,都或多或少欣赏他,敬重他,畏惧他。
可自己呢?
他楚寒,一辈子摆脱不了老爹儿子的称呼。学历是买的,感情是假的,家业是继承的。没有什么荣耀真正属于自己。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楚寒捏紧拳头,眼里逼出一道寒光。至少,在一件事上,他可以永远将许漠踩在脚下:
“你应该早就放弃找许清了吧?”
许漠眸光一凛,“你有她消息?”
楚寒叼着烟,翘起嘴角笑了笑,“我就说嘛,人非草木,许冷漠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
“她在哪。”许漠推椅起身,宛如平地拔起一座高大黑山,凛冽逼人。
楚寒这才满意地眯起眼睛。
“龙彪的游戏厅昨晚出事了,警察过去扫赌,抓到个有案底的,往系统里一查,疑似参与过拐卖案。”
“走。”许漠展开长臂,黑皮衣往身上潇洒一套。
他竖起衣领,浑身顿时充满压迫气息,“带我过去。”
-
育雏室里,赵雪妮喝了口罗汉果泡的热茶,清清嗓子,对手机屏幕保持微笑,“感谢一万多位在线粉丝陪我下播哦,更感谢……”
她一口气念了榜单上十来位大哥大姐的名字,“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你们的爱意我记在心里了。”
最后比了个心,下播。
榜单上没有momo。
确切说,momo今天只来了一会儿,可能有事,刷完游艇露个脸就走了。
赵雪妮前前后后收了momo好几万礼物,除了那次他让自己笑一个,就再也没去评论区冒泡。
她点进momo主页看过几次,头像是网上千篇一律的粉色小恐龙,IP定位本省,其他信息一概空白。连男女都没显示。
就,还挺像马甲号的。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momo的感觉。
做过多年带货主播,代表的都是公司形象,只有这次是以个人身份亮相直播界。momo是第一个对她挥金如土的陌生网友。赵雪妮感谢ta,也因为那次误会ta提出过分要求,产生了类似内疚的情绪。
如果momo再次出现,让她唱个歌跳个舞什么的,赵雪妮或许不会拒绝。
“我真服了。”商棋气鼓鼓地进来,抱着一大摞文件,“姓楚的一来就没好事。”
“谁?厂主来了?”赵雪妮听到“楚”字愣了下。
“要是厂主倒好了呢。”商棋把文件搁到桌上,没好气地掏出印章和印泥,“他家那个不成器的富二代,不知道又要找漠哥出钱投资什么,年底都快忙死了还把他拐走。”
年底。
赵雪妮轻轻啊了一声。
今天是跨年夜,她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了。
“是不是酒吧又要搞活动?”她说着打开微信,才发现乔诗语轰炸了自己很多条语音,研究元旦三天去哪儿玩。
商棋忿忿戳着大红印章,“那酒吧在楚寒手里都快盘死了,拖了我好几个月工资。”
听完商棋一通抱怨,赵雪妮不知怎么想起楚寒在酒吧拦着自己那一幕。
有够莫名其妙一人。
“许漠怎么会跟他成为朋友的?”赵雪妮帮商棋分担了一半文件,检查完每项数据无误后才盖章。
“做漠哥的朋友?”商棋冷嗤,“楚寒也配?”
赵雪妮盖章的动作迟缓了。
“姐,有件事儿……我可就告诉你一个人。”商棋左右看了看,一屋子的鸵鸟蛋,他还是放低声音,“我也是无意听漠哥和楚寒聊天才知道的,绝不能再有第四个人知情。”
越是要听秘密的紧张时刻,越得表现满不在乎的轻松。
赵雪妮笑笑,“你确定吗?我就是第四人。”
“楚寒那种垃圾成绩,当年根本上不了大学。”商棋一看便憋了这秘密很久,忍不住凑到她耳边激愤地说:
“他第二年复读,是漠哥替他参加的高考!”
乍听这消息,赵雪妮心头一震,手中印章不自觉重重压下去,如血的红墨洇湿纸张,接连后面几页纸全给染红了。
她用了整个下午消化这个秘密。
商棋自己也不理解,许漠那样理智清醒的人,怎么会冒着坐牢的风险去给人顶替高考。
想来想去,原因只能是为钱。
但他一直视许漠为偶像,很难接受自己最崇拜的人有天竟会为钱折腰。
“姐,你追过星吗?”商棋捂着心口,面露惋惜,“那种感觉,就像你发现自己捧在心尖都怕化了的爱豆,原来每天晚上心甘情愿给大佬当玩物。”
“……”赵雪妮捏住他的嘴,“不会比喻可以不说。”
下班走在回家路上,天色全黑,赵雪妮一个人走着走着,也陷入某种低落。
但不是难过许漠为钱卖命。
而是他这七年,究竟独自经历了什么。
以为他们有过同桌情谊,即使做不成情侣,也可以活在联系人列表,让她偶尔视奸一下,看着他如何变更优秀,如何进入大学交到同样耀眼的女友,如何一步步走进婚姻,创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然后,她就会忽从梦中惊醒,不再做关于他的梦。
可去了上海之后的许漠,就像水蒸发于大海。无人知晓他下落。
他这些年究竟过得怎么样,成了她心里永远拉不直的问号。
赵雪妮眼前的路面模糊了,她抬手一擦,才发现自己眼眶湿了。就在这伤感的瞬间,一辆消防车呼啸驶过,炸街一样拉起警铃,吓得她心口狂跳。
左右街坊都跑出来人,互相吆喝着:“快快快,那边有家人着火了!”
“谁啊我操,火势那么大,这不得烧死人!”
赵雪妮望过去。
漆黑的夜空中火光漫天,升起一大团浓灰的蘑菇云,隔这么远也能闻到烧焦的糊味儿。
再仔细一看,她的心脏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是,许漠家的方向。
赶到附近时,赵雪妮已经万分确定,那个正在被跳跃的火舌吞噬的平房,就是许漠家。
“里面的人呢!”她揪住一个看热闹的问。
“我哪知道啊?”这男的大声回答,上下打量赵雪妮,“听说这家住了个疯子,看到个女的就以为是她女儿。”
一团怒火直通脑门,赵雪妮跟这男的对视数秒,松手推开了他,当务之急不是和傻逼计较。
她扒拉着人群往前挤,“让一让,热水壶来了啊!”
正在交换八卦的众人一听,立刻给她让出一条道。
她迎面撞上一个消防员,抓住人家就问,“里面的人救出来没有!”
“嗨,别提了,那老太太……”消防员瞥她一眼,见她如此焦急,多少沾亲带故。
“你快去救护车里看看她吧,多亏我们来得及时,这家老人的孩子也太不负责了,放痴呆老人一个人在家,结果用打火机把煤气炉点了!”
赵雪妮脑中一轰,连连道谢,还没来得及看眼平房最后在火光中燃烧的模样。
等她回过神,救护车开走了,房子也烧冷了,成为一堆冒着黑烟的废墟。
许漠的电话一直打不通,赵雪妮只好找商棋帮忙,去医院把许漠妈接回了养殖场。
许漠妈人没大碍,就是受了惊吓,医生给开了许多情绪镇定的药。
还好冬至那天见过一面,许漠妈记得赵雪妮——不能说记得,她遗忘的速度正在加速,否则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用打火机测试煤气炉的火力。
或许源于某种熟悉气味,她不排斥赵雪妮,喂她什么药,也就顺从地喝下去,很快睡着了。
“姐,你今晚要不就先陪在这儿,等漠哥回来?”商棋从许漠卧室出来,轻轻带上门,“阿姨睡挺熟的,但晚上醒来可能会怕,要是看到我不得吓死。”
“嗯,我今晚不回去了。”赵雪妮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疲惫和虚弱交错涌上来,“你休息吧,都快凌晨了。”
商棋走后,她坐在许漠的木屋宿舍,看了圈他屋子的装潢。
一贯的木质风格,沙发铺着地毯,窗边垂着黑帘,家具简约复古。但这会儿没心思为进了许漠的家而欣喜。她轻手轻脚进卧室,想最后看眼许漠妈。
床上的被子堆成小坟,许漠妈蜷缩着睡在被子里。
赵雪妮给她窝了窝被角,转眼瞅见床头柜上一个暗绿色的皮革本子。本子上有支钢笔。
没多想,赵雪妮抽出本子,做贼心虚地溜回客厅。
鉴于许漠不知何时就会回来,她翻页很快,一看那遒劲飘逸的字迹便知是许漠写的。他的日记。
有句话怎么说的,你要看这个,那我可就不困了。
她的神经像被一根铁环强撑着吊了起来,越往后翻越觉得惊奇。这本日记是倒着写的。
后半本日记,带她回到许漠的高中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