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上枝头。
深山里狼嚎之声不断，低沉的鸟叫为阴森的树林徒添恐怖氛围，沈梨初和沈云瑾趁黑踏进凌山，每走一步就能听见脚下传来落叶摩擦，树枝折断的“咯吱”声，火把的光照亮一方天地，自成一道隔绝外界寒冷的结界，将两人笼罩其中。
山洞里，白骨静静躺在地上，披盖的衣服已经被腐蚀的看不出原貌，沈梨初捡起那枚县章，带着莹莹绿色的玉石上沾染了几滴血迹，底下“清河县印”四个大字因为常年沾染印泥，呈现暗红色。
周围青苔遍布，栖息在这里的虫子被火把的亮光惊醒，纷纷躲向黑暗之中观察着突然闯入的两人。
“你看这里。”
沈云瑾蹲在一块石头旁，深绿的青苔长得杂乱无章，隐约还能看见青苔下刻有字迹。
“这是……”
可能是因为时间久远，这些字迹已经很难辨认。
沈梨初掏出匕首刮蹭掉一些青苔，勉强能看到“安儿”，“对不起”的字样。
“安儿，就是卫安吧？”
“应该是，这里还有些字已经看不清了，但这件事肯定是和王青海有关。”
她又在白骨周围仔仔细细翻找了一番，还真发现了一些东西。
白骨身下压了一封信件。
这是一封降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清河县愿意归顺燕京，每年开采的铁矿也将运送到燕京。
而上面的字迹，沈梨初再熟悉不过——王青海的那本清河志她都快已经翻烂了，与这纸上的字一模一样。
这是王青海的笔迹。
沈云瑾:“燕京人性格暴躁，好战，攻占城池后一般都是血洗，一旦投降，一城的百姓都要送命，王青海对百姓鞠躬尽瘁，怎么可能亲手把他们往地狱里推？”
沈梨初将书信收好：“王青海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是卫安的养父知道这事之后，就想要用偷走印章的方式拯救清河所有人。”
沈云瑾向着山洞更深处的地方走去，在白炽光的照耀下，金银珠宝熠熠生辉。
这是……藏宝的洞穴成了自己的终眠地，卫安的养父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里吧？
“绝对不止降书这么简单。”
为了查清此事，沈梨初在县衙的架阁库中翻找了清河县近几年的事迹记录，发现燕京开始攻打清河就是在五年前，这五年里，大大小小的战争共有三十五起，最惨烈的只有第一次攻打的时候，那一次战争死了将近两万人，除此之外的所有进攻，都只有重伤，没有死亡。
记录中记载，第一次惨烈是因为燕京攻打进来的时候王青海生了场大病，无人指挥的清河县对燕京的攻打毫无招架之力，也正因如此，之后每场战争都由王青海亲自坐镇，才得以让损失降到最小。
可真的是这样吗？
沈梨初在王青海值守城门时，将卫安和盛望带到了县衙后的寝室里。
“燕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清河动手的？”
盛望：“三皇子死后的第二年，大概五年前。那时候圣上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虽然还未下旨让大皇子监国，但大皇子其实已经有了许多实权，对待整个梧阳都是不管不顾的态度。”
沈梨初微微皱眉：“清河县有巡营兵，燕京来犯，就算没有朝中支援，也能撑些时日，可我怎么看县书的记载里，燕京第一次来犯伤亡将近两万？”
卫安想了想说：“我记得当时因为梧阳州出现洪涝灾害，清河县的巡营兵大部分都调集到梧阳了。”
“调集令是谁下的？”
盛望愤恨道：“是刺史之子李万忠。”
沈梨初不解：“怎么可能？各州政权兵权分开，梧阳州的兵权由都督掌管，李万忠他爹都没资格下调集令，凭何什么都不是的李万忠可以？这调集令一定有问题，当时是谁同意让巡营兵去的？”
“程金，本是清河县的衙役，在王青海生病的前一天，王青海将他升为清河县丞，在王青海生病的这段时间，代他掌管清河。”卫安冷声道：“最后程金死在了战场上，确切的说，当年燕京第一次来犯时，清河县衙除王青海以外的所有人全都死在了战场上。”
寒风从木窗的缝隙钻进温暖的寝房，不多的寒意刺进皮肤，附在骨血之中，与从脊髓自下而上蔓延的凉意汇合，直抵温热的心脏。
沈梨初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二人出去，自己躺在寝房的床上出神地盯着天花板，等到凉血渐暖，才缓缓起身。
县衙的正堂桌案上，放着的那本清河志书已经快被沈梨初翻烂。
比起查阅系统，她更喜欢从这上面了解清河，平淡的文字里能读出王青海对清河的赤诚之心，每个字都是那样的苍劲有力，让人看完心里都是暖的。
“在看什么？”
沈云瑾走到沈梨初面前，从她手中拿过那本志书，随意翻了几页：“这王青海倒是心细，连矿山每年的产量也一五一十的记录下来了，不过这记录怎么停在了五年前？”
“谁知道呢。”
她曾问过王青海怎么没有继续写下去，那时候王青海的回答是战乱让他看不到清河的未来，再写下去也无济于事，如今她来了，又让他看到了希望，所以才把这本志书给她，想要让她继续传承。
“裴熠安置好他那些弟兄了吗？”
“快了，说起来，前几天王青海去过一次西郊。”
“去干什么？”
“聊些家长里短的，还问裴熠他这些山匪弟兄都是哪里认识的。”沈云瑾面色有些沉重：“还有一件事，前几日我整理卷书，看到矿山上的记录有点不对劲，便想着去矿场上看一看，我发现里面除了近几个月开采的矿石外，其它全部都不见了。”
“全部？”
“是。”沈云瑾说：“全部不见，若是运出去，这些矿石也值不少钱，清河县的账目不至于一分钱都没有，可若是这些矿石被私藏起来，我不觉得清河县有这么大的地方足以装下几年的矿石。”
“从山洞里拿出来的那块刻有字的石头，有发现什么吗？”
“暂时没有。”
沈梨初躺在椅背上，揉捏着睛明穴让自己放松片刻，才缓缓开口：“散出消息，说石头上的字已经破解了。”
“那破解的内容……”
“我被陷害，勿信王青海。”
……
秋叶飘零，在空中起起又沉沉，随风逐流，穿过清河的上空，在四散的谣言里蹁跹，在行人带起的风里旋转，眼看要落地，眼看又飞高，无定所的流浪，直至被阻挡在清河的城门之上，落在沈梨初的手中。
“在城门上看清河县，又是另一番景象。”
“是啊。”王青海捋了捋灰白的胡须：“几个月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多亏了沈县令，如今又有了生气。”
沈梨初放飞掉手中的树叶，看它远方，直至再无身影后才笑道：“这也多亏有王大人帮忙，王大人听闻最近的一则传言了吗？”
“白骨案带回来的那个刻有字的石头？”
“正是。”沈梨初说：“晚生也确实想听一听王大人的解释，为何石头上会刻有‘我被陷害，勿信王青海’的字样。”
“勿信王青海……那沈县令如今可信我？”
沈梨初笑道：“只要王大人肯解释，我就信。”
“有沈县令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王青海严肃地看向沈梨初，缓缓张口：“那个人，确实是我害死的。
长风呼啸，城门之上听得更是清切。
王青海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已经碎裂了的玉佩，继续说：“死掉的人名宋明，虽然他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可我仍将他视为我最要好的友人，那时候我们常常举杯对饮，畅想盛世里的太平，直到燕京来犯。”
“百姓的哭嚎，无尽的战火让我看不到希望，朝廷也不管不问，甚至连赈灾的银两，在层层贪污下，送到清河的也只有不到百两，连将士们半月的粮草都不够买，眼看他们就要踏进城里，我害怕了。”
“我贪生，我怕死，我怕看到百姓们绝望的眼神，怕他们踏破县衙的门槛哭嚎着说王县令，救救我们吧。”
“我根本就救不了他们。”
“所以我想投降，只要投降，燕京就会撤兵，清河也会相安无事。可是宋明不同意，甚至在看到我写的降书后，偷偷把县章拿走了。”
“当时我让程金和范凌去追，但宋明是铁了心不想让清河落入燕京人之手，直接当着程金和范凌的面跳下了悬崖。”
沈梨初问：“你没让人在崖低搜索吗？”
“派了。”王青海叹了口气：“我让衙役在山崖底下搜寻了大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宋明的尸体，我想着会不会是因为他饶幸活了下来，带着县章躲起来了。”
“谁知道……谁知道他竟然死在那山洞里。”
王青海拿出手帕擦了擦温热的眼泪，“我在听到那石头刻的内容的时候我就知道，宋明生前是恨我的，他恨我想要把清河县拱手送给燕京，所以才会在临死前写那样的话，以防后世之人看到，将县章交到我手里后，再写一封降书吧。”
沈梨初问道：“那当初发现那具白骨的时候，为何不说？”
“我不敢说。”王青海指了指燕京的方向：“燕京三番五次攻打清河，皆是为了清河的矿脉。燕京缺铁，每年只能花高价从九黎买进，可若是他拥有了一座铁矿山，便是减少了一笔巨大的开支，而且还能提升自己的兵力，如此燕京吞并九黎不过是时间问题。”
“降书一旦递上，就是卖国。”王青海说：“我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唯独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差点做了卖国之事。无数个深夜我都在回想这件事，若当初宋明没有偷走县章，那封降书交到了燕京手里，会是怎样。”
“我根本不敢想。”王青海越说越激动：“我读圣贤之书，行君子之道，本该端立于天地，可却因贪生怕死写下降书，我愧对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也愧对信任我的百姓，这让我怎么敢说，沈县令，我怎么敢说啊。”
“王大人，每个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沈梨初安抚道:“那封降书不是没有递上吗？而且你的好友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在清河坚守了这么久，定会原谅你的。”
“这件事我会保密，白骨一案也就此打住。”沈梨初看向清河县，偌大的城市如今虽然十分凋敝，可总有一天，这里会再现繁华:“日后，我们一同再努力让清河变好，王大人你觉得呢。”
“我定竭尽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