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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馆的大床边,邱天盘腿坐在地上,从盆子捞起一张毛巾,绞干净水,替换掉顾清黎额头上已经温了的那张毛巾。
顾清黎两颊透着不健康的红晕,睡得不是很踏实,偶尔几声呢喃。
邱天凑过去,听不太清。
刘助理走到卧室门边,轻咳一声:
“少爷,东西都搬好了。”
邱天担忧地看了眼顾清黎,“真的没事吗?”
刘助理在正式上岗给邱天当助理前,接受过集中的培训,涵盖人文历史的知识学习,也包括一些应急医用的常识训练。
他刚才已经帮顾清黎的右手进行了包扎:
“杜……他应该是不小心着凉,加上伤口有些感染,引起的发烧,体温已经控制了。保险起见,还是等他醒了以后,去医院做做检查为妙。”
邱天点头示意知道了,刘助理退出房间,贴心地关上门。
床上那人睡梦中不舒服地扯了扯衣领。
邱天的眉心紧锁着,他就离开那么小一会儿,这顾清黎就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
早晨的那番争吵,换作上辈子的邱天,绝对删除拉黑全套奉上。
但这辈子,邱天听了,只觉得漏洞百出。
那时候顾清黎正在情绪上,他不想爆发更热烈的争吵,便去码头接刘助理了。
刘助理连夜给他整理好了行李,坐了最早的航班亲自送来。
不想有箱鞋子落在轮渡上忘拿,现场和轮渡的工作人员交涉好久,快天黑了才拿到,这才耽误了回来的时间。
顾清黎左边的心窝处,隐隐透着一行英文。
邱天,趴在床边,撩开顾清黎宽松的T恤领口,一颗痣下纹了句:
autumn
-秋天
***
十三岁那年的秋冬,邱天被顾清黎带到三亚避寒。
旱鸭子邱天只想趴在沙滩的躺椅上喝果汁,顾清黎玩了多年的冲浪,此行便是奔着这个而来。
顾清黎单手拽下T恤,露出好看的肌肉线条。
邱天把摘下墨镜,对他轻浮地吹了个口哨。
顾清黎摇摇头评价:“年级轻轻,像个流氓。”
邱天发现新大陆似的,凑到他跟前,戳了戳他左胸口的地方:
“嚯,这里什么时候长了一颗痣?”
顾清黎低头看了眼,“就是前阵子,秋天长的。”
邱天开着玩笑:“那不是我的痣?”边说还边动手动脚地摸了下。
顾清黎躲开他的手,无奈地笑道:“什么都是你的,行了吧。”
***
后来,邱天和顾清黎时常有约着游泳,但从未看到过这个纹身。
直到后来在太平间,邱天在顾清黎冰冷僵硬的尸体上,看到了这行再无生气的英文,瞬间泣不成声。
这是顾清黎在他们闹掰后,来滨城后才纹的。
如果当真是厌烦他,为什么要给这个痣起名秋天,还在靠近心口的地方。
邱天有些害怕地触摸着这串英文,好在,这次回应他的,是鲜活的心跳。
顾清黎陪伴了邱天多年,而邱天也占据了顾清黎很多个日夜。
邱天笃定,自己在顾清黎的心中,一定是有一席之地的。
虽然分量有多重,他拿不准。
但这也足以,在他重生后,第一时间便奋不顾身地来了滨城。
顾清黎在梦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脑袋昏昏沉沉的,顾清黎睡得极为不踏实,梦里——
爷爷杜潜龙眼底充满了失望,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爸爸杜宪舟推了他一把,废物,你此生不准再踏足杜家!
顾恒健一个酒瓶子砸到他的脸上,说你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邱泽田站在路边摊旁,质问着顾清黎,你就让我儿子在这吃这些苦?
画面又一转。
三十岁的邱天出现了,他成为了一名成熟的画家,在专心作画,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无波无澜,说了句谢谢你离开我的生活。
最后,杜天宇嘲笑着闯入,顾清黎啊顾清黎,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还不知道抓住,你就等死吧!
顾清黎心道,他已经等很久了。
直到,头顶有一股舒服的凉意,从脑补侵入了他的身体,将他从黑暗中,强势地拽了出来。
顾清黎的睫毛轻颤,有要苏醒的迹象。
邱天忙把他的衣领拉扯好,正要换掉其额头上的毛巾——
顾清黎却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邱天下意识想要抽手,顾清黎却握得很紧,刚恢复意识的双眸透着迟疑,直直盯着他。
邱天嘶了声:“疼。”
顾清黎这才猛地放手,环顾四周,感知力逐渐清晰。
竟不是在做梦。
邱天见他总算醒了,精神也还不错,舒了口气。
再度伸手欲更换毛巾,顾清黎却偏头躲过,启唇道:
“听不懂人话是吧?”
邱天四处张望:“有人说话吗?我只听到了狗叫。”
顾清黎面露不豫,撑着坐了起来,毛巾扔到邱天怀里:
“以前倒没发现,邱少爷是这么没有眼力见的人。”
要不是看他病着,邱天绝对要把毛巾塞他嘴里。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邱天白了他一眼,“我来这也不全是因为你。”
他隐约知道顾清黎在忌惮什么,试图减轻一些他的心里压力。
顾清黎闻言,倚到床头上,看着他,眼神示意他说说看。
“我、”邱天梗着脖子,“我来乡下治病行不行,这里环境好,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顾清黎冷笑:“是治你脑子不好的病?”
邱天:“……”
昨天刚给顾清黎治好的手,转头挠得稀巴烂。
刚给人的体温降下来,转头不识好歹地倒打一耙。
他该治治命不好的病,一条命苦过苦瓜。
这辈子成天到晚给这人操心,真是上辈子积攒的孽到这辈子还了。
邱天微笑:“这么关心我?”
顾清黎后面的话被哽在喉咙里。
邱天厚着脸皮嚷嚷:“你再做我哥呗,想怎么关心就怎么关心,名正言顺。”
顾清黎和他对视,一时哑口,呼吸都被他气得呼吸不畅:“滚。”
邱天心里比了个耶,扳回一局,转身出了房间。
只是他必不可能真滚,很快又折回来了,手里端着份热粥。
邱天打通了气人的任督二脉:“来,垫吧垫吧,不然都没力气赶我走了。”
顾清黎张了张嘴,还没发出一个音,便被邱天塞了口粥到嘴里。
邱天自顾自地说道 :“不是累吗?累就闭嘴,吃完再睡一觉。”
话被邱天抢先说了,顾清黎没好气地咽下粥。
邱天自顾自地说道:“和你相处我也很累的,现代社会哪个年轻人不累呢?都忍忍,忍点好。”
上辈子的邱天,选择内耗。
这辈子,选择用魔法打败魔法。
顾清黎头仍有些昏沉,没力气说不过他,更不愿吃他递来的东西,再度躺回了床,翻过身去。
邱天见好就收,把粥放在一边,嘱咐他趁热吃。
刚好邱泽田来了电话,邱天便掩了房门,到走廊上去接听。
邱泽田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应该是坐在车上:“刚没听到电话,有事?”
一小时前,邱天有过来电。
邱天啧了声:“没事不能打电话?”
邱泽田一副很忙的样子,“有事说事。”
邱天心道:看来要天天给邱泽田打电话,让他和自己养成联系的习惯。
“那个,刘助理说,你打算在滨城买套房子?还打算偶尔来住住。”邱天摸索着脚,“干嘛,你要来陪读啊?”
邱泽田当即否认,“怎么、怎么可能?刚好公司要在滨城开个厂子,图这里人力便宜罢了。”
刘助理这个漏嘴巴!干脆把他辞了去扫垃圾,扫到退休。
邱天心里嘁了声,分明是放心不下他独自在滨城,还嘴硬。
忽然想到,自己上辈子,和顾清黎闹掰后,常常在房间里不出门。
邱泽田总是借文件忘拿的理由回家,说邱天没礼貌,长辈回来了也不知道叫人,命令邱天必须下楼和他吃顿饭。
邱天不情不愿地下楼,吃了顿父子间无言的饭。
这样想来,有什么文件是需要邱泽田亲自回来拿的呢?无非是想盯着他好好吃饭罢了。
上辈子他怎么就看不透呢。
眼眶蓦地就泛红了。
原来他也不是没人爱,只是每个人爱人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这辈子,他也要好好地爱爸爸。
“邱泽田,别来了。我说你就放心吧,有什么搞不定的我一定不憋着,一定第一时间烦你!绝不会和你客气。”邱天宽慰道。
电话那头的邱泽田对副驾的特助道:“以后晚上十点后给我手机设置免打扰模式。”
邱天无声地吸了吸鼻子,以前怎么没发现老爹是这么有意思个人。
“爸,”邱天轻声道:“别老是工作,反正赚的钱已经够我们用十八辈子的了,你也趁还没老,抓紧时间谈个恋爱约个小会什么的。”
邱泽田沉默了会儿,方道:“不用试探我了,我没有再婚的打算。”
邱天想起小的时候,自己就像那庙里的住持,天天守着邱泽田怕他踏入红尘。
看来是给邱泽田带来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我是真心的,”邱天的语气认真,“可以结婚,我双手双脚支持,给我找个善良的后妈。对了,我看赵医生就不错。”
赵医生是他爸给他找来的家庭心理医生。
上辈子邱天就看出来了,人家对他爸有意,他爸呢,念着他的情绪,数次声明自己无意娶妻,闹得人家赵医生明明是来给人看心理问题,看得自己都要出心理问题了。
“我的事你别管。”
这邱泽田还难为情起来了,不待邱天回应,就把电话挂了。
邱天撇了撇嘴,转身回到屋内。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清黎从房间出来了。
行政套房的客厅里,堆满了邱天的行李箱,顾清黎堪堪站住脚,看样子是要去洗手间。
邱天忙过来挪箱子,试图给他腾出一条道。
顾清黎看着这满屋的物品,方才有种邱天真的要转学的真实感,忽地冒出了句:
“你爸要结婚了?”
他刚才隐约听到了邱天电话里的两个关键词:“结婚”、“后妈”
邱天点点头:“快了。”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是他对邱泽田美好的祝愿。
“所以,”顾清黎的视线落到他发红的眼眶上,“你是被你后妈赶出来了?”
邱天蒙圈:……哈?莫西莫西?
顾清黎知道邱天和爸爸关系有多僵,更是容不得爸爸再婚,如今怕是和家里已经闹得人仰马翻。
想想也对,如果不是邱泽田忙着重新组建家庭,怎么可能同意邱天转学,定是受到后妈的蛊惑,见邱天有意留在滨城,就吹枕边风执意他送走。
邱天摆摆手,刚要解释自己爹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没有到这么混账的程度,结果右手在空中急急绕了个弯,背过去,拧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他瞬间痛得泪水盈盈,一副被人戳中心事的样子:
“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他偷瞄了一眼顾清黎,见他眉头紧皱,俨然是信了。
邱天照抄灰姑娘的生平:“恶毒的后妈让我打扫家务,把好东西都留给她的亲女儿,还给我吃毒……剩饭。”
他半趴在沙发上,孤苦无依的样子:“邱泽田不要我,你也不要我,我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孩……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