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科克沃斯刚下了场大雨,乌云密布的天空晦暗不明,高高的烟囱上一只黑鸟蹦来蹦去。灌木丛里,每根草梗都浸满了水珠,风一吹便“吧嗒吧嗒”洒落在水泥地面上。
这时正是工作日的下午一点钟,废弃的游乐场空旷而萧索。一个瘦削的长发女孩坐在场地中央一架湿漉漉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踢着前面的水洼。
佩妮·伊万斯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因为溅起来的污水会弄脏她的鞋袜和小腿。她总是在妹妹莉莉·伊万斯踩着水坑时,灵活地躲到一旁并厉声喝止她,不许那样做,妈妈会不高兴的!
但今天,心事重重的佩妮看见自己干净的凉鞋砸进泥水坑,心中反而升起了一丝奇异的快感。
大人们总是用“截然不同”来形容她和莉莉,这对相差一岁、伊万斯家的姐妹花。她们的长相、性格、眼睛的颜色全都不一样,甚至就连两人爱吃的食物也不同。
但佩妮始终认为,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反倒帮助她在大部分时候很好地承担起了对莉莉的看护职责。比如帮莉莉吃掉她讨厌的南瓜肉桂挞,督促莉莉写假期作业,路过加工厂时掏出手帕捂住莉莉的口鼻,免得那些恶心的焦油分子飘进她们的嘴巴。
佩妮原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即将十一岁的莉莉马上就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进入离家两个街区远的冯沃女校就读。
本应该是这样的,直到那只讨人厌的猫头鹰从烟囱飞进她们家,带着一封该死的信倒栽进餐桌上的沙拉碗里,酱汁混合着煤灰喷溅到佩妮目瞪口呆的脸上,引起她凄厉的尖叫。
正是那一天,莉莉十一岁生日那天,从那天起,一切就变了。
夜晚佩妮上厕所路过爸妈的房间时,总会听见里面传来讨论声,尽管已经竭力放低音量,但上扬的尾音还是暴露了他们的激动。
伊万斯家出了一位女巫!
佩妮一脚踩进洼地,泥水挂上她的膝盖却浑然不觉,她用力攥紧了秋千,铁链碰撞发出哗哗的声响
女巫?会魔法的女巫?简直就是笑话!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存在魔法呢?
为了拆穿这个骗局,佩妮偷偷以自己的名义,给他们口中的霍格沃茨写了一封申请信。
在写信之前佩妮做了完备工作,她乘车去城里的图书馆查阅了许多书籍,确保措辞礼貌,理由充分。
“尊敬而伟大的校长,我们都知道,霍格沃茨是一座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巫师学校……”
”我和莉莉·伊万斯从小一同长大,我的学习成绩一向优异,在本地区最好的女校排名前5%,是奥数小组的组长,同时在体操队也颇受重用。此外,照顾莉莉是我作为姐姐的职责所在,我衷心希望与莉莉一同入学贵校,感受贵校浓厚的学习氛围……”
落完款,等信上的墨迹干了,佩妮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塞进信封,并一笔一划地写上: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校长办公室收。
写完地址的瞬间佩妮就后悔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这封计划之外的信寄到那个劳什子霍格沃茨,也不知道需要贴几张5便士的邮票,还是说她也得去抓一只猫头鹰?
佩妮在图书馆呆呆地坐了一下午,直到被管理员女士赶出门,才垂头丧气地把信丢在了图书馆后一个废弃的窨井里。
让佩妮没有想到的是,三天后的一个清晨,当她穿着晨衣、睡眼惺忪地打开窗时,一封来自霍格沃茨的回信就静静地躺在窗沿上。看清楚信封的刹那,佩妮砰砰直跳的心猛然涌起一阵巨大的喜悦和激动……
佩妮吸了吸鼻子,将右手伸进罩裙口袋,想要拿出那封她已经看了一百七十四遍的回信。
信上的校徽被佩妮用手指描摹了无数遍,内容她也倒背如流,开头是“亲爱的伊万斯小姐”,结尾是“你真诚的阿不思·邓布利多”,至于信的内容。
既不亲爱也不真诚。
那个向莉莉·伊万斯伸出橄榄枝的霍格沃茨,用一封字里行间塞满假惺惺托词的回信,毫不留情、毫无回旋余地将佩妮·伊万斯拒之门外。
佩妮强忍住鼻腔里的酸楚,在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张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的回信。
她皱着眉将罩裙内兜翻过来,只有一张花花绿绿的糖纸,慢悠悠地飘落到地上。
佩妮短促地倒吸了口气,从秋千架上一跃而起。不见了,她的信不见了!
佩妮惊慌失措地提着裙摆跑出游乐场,循着来路低头仔细地寻找那封被自己弄丢的信。从木犀街到十字路口,佩妮一刻不停地寻找着,然后她又往炭堡的方向跑去。
佩妮弓着背探着脖子,柔顺的淡金色长发几乎要垂到地上,眼睛紧紧盯着用水泥浇筑的街道两旁,一寸一寸地来回逡巡。佩妮想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傻极了,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封信可是她能拥有的唯一一件,与魔法有关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佩妮不由自主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镇上随地可见的废弃包装袋、洗衣房宣传单和残破的塑料碎片……佩妮的目光就像两条在地面上蠕动的蚯蚓,遍寻不到的信让她的心不断沉下去,沉下去。
佩妮喘着气跑到了离家不远的小道,一只瘦骨嶙峋的怪鸟正歇脚在巷口生锈的大垃圾桶上,墨绿色的羽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扑着翅膀飞走了。
突然!佩妮死死盯着不远处,弗格斯太太家门口的鹅卵石路面上,似乎趴着一张被脏水浸泡的纸。
佩妮想也不想,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过去。
纸上沾满了淤泥,模模糊糊地可以看清几个大号字印刷的标题:
“塔伊大桥被一艘货轮撞断。”
下面紧跟着一行加黑的粗体:
“……造成35人死亡”。
一张今天的报纸,也可能是昨天的,但这无关紧要。这一定是弗格斯太太家订的,不小心从邮箱里掉出来了。
佩妮失望极了,她从未如此讨厌那个长着一张宽阔方圆脸、喜欢站在台阶前昂着头高谈阔论的弗格斯太太。她用两只指头捏起纸张一角,使劲把报纸扔进了弗格斯太太光秃秃的院子里。
再拐过一个转角,就是伊万斯家了。没错,佩妮慢慢死去的心忽然又燃起了希望,提着裙子飞快地奔跑起来。
佩妮浅黄色的罩裙两边全是乌黑的手印,鞋袜上也溅满了斑驳的泥点子,但佩妮顾不上在意这些,她整副心思全都系在了信上。
说不定那封信就好好地呆在她那个蓝色波点的枕头底下呢,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今天中午她着急出门,忘记将信塞进口袋了。
佩妮一把推开门,鞋架旁边摆着张擦得干干净净的矮五斗橱,橱顶上搁着一把旧锡水壶和一张陈年的木头相框,相框里定格一对相拥的年轻夫妻,女人的身材比丈夫还要高大,有一头热烈的红铜色头发。相片前面摆着一个淡黄的长颈花瓶,里面插着几束天竺葵。
靠墙是一张方方正正的餐桌和四把椅子,其中一把坐着一个长脸中年妇人,正是相片上的女人,不过身材有些走样,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她戴着一条手工编织的方形头巾,凑在窗下干活的神情严肃而仔细。
“佩妮!”伊万斯夫人从账本里抬起头,高扬的语调中透露出不满:
“进门要擦鞋!我告诉过你——”
“对不起妈妈!”
佩妮现在满脑子都是掀开那该死的枕头,她三步并两步地从壁炉旁的楼梯冲上二楼——
过道尽头的卧房里,深红色长发的小女孩抬起头,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而她心心念念的信,正被旁边油腻腻的、眼神轻蔑的男孩拿在手里。
佩妮的全身像是被雷劈中了,她仿佛一头失去理智的母狮冲进莉莉的房间,一把抢过斯内普手中的羊皮信纸,气愤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捏紧了右手的拳头。
“你……你们怎么敢……”
佩妮尖利的声音就像一把刀,呼吸粗重而急促,淡褐色的眼睛此时变成了气急败坏的深棕色。
莉莉吓坏了,她上前想要握住佩妮的手,却被大力地甩开了。
“我们是在你卧室门前捡到的,西弗说麻瓜不可能和霍格沃茨取得联系,我们只是——”
“是你!”莉莉的辩解被怒火中烧的佩妮打断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面孔扭曲地朝一旁默不作声的男孩尖叫道:“是你这个怪胎!”
“蜘蛛尾巷的小子!爱偷窥的怪物——”
佩妮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拉拽斯内普,他挣扎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单词,表情既不服又无助。
莉莉抓住佩妮的手臂高声哀求道:“佩妮,别这样!”
拉扯间,斯内普身上那件可笑的长外套忽然敞开了,露出里面怪模怪样的孕妇服,斯内普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脸上,他好像喘不上气了。
他不该来的,他此刻宁愿在家里再饿上三天,他不该来的。
“滚!滚出我家!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佩妮指着门外冲斯内普咆哮,一旁的莉莉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碧绿色的眼睛噙满泪水。
“你怎么敢——下三滥的蜘蛛尾巷——用你那双肮脏的鞋——”
“不!”莉莉难以置信地惊呼,而斯内普竭力使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他快速拢好衣襟,朝莉莉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平日蜡黄的脸此时惊人的苍白。
“我、我不会再来了……”斯内普低声道,快步向门外走去。
“滚出去!永远,永远不要踏进我家!”佩妮不顾莉莉的阻拦,冲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朝男孩的后背推搡了一把。斯内普瘦弱的身躯向前趔趄两步,差一点儿摔倒。
一个高亢的女声在门口响起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三人齐刷刷地抬头,伊万斯夫人穿着一条臃肿的长裙闻声赶到,她头巾里红铜色的头发紧紧地挽成发髻,两条眉毛之间有一条深刻的竖纹,炯炯的眼神不怒自威。
“他们偷看了我的信!”佩妮率先用一种凄厉的声音向她控告,莉莉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什么信?”
“霍——”佩妮戛然而止,涨红着脸像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鸡,鼻孔翕张却吐不出一个词来。
她宁可举着书在家门口罚站一整天,也不愿意让妈妈知道自己被霍格沃茨拒绝了,尤其是在莉莉和她那个令人作呕的怪胎朋友面前。
佩妮将手里的羊皮纸往身后藏了藏,咬紧了牙,打定决心忍受这场难堪的沉默。
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滴拍打在窗户玻璃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是我——”
莉莉飞快地瞟了一眼佩妮,鼓起勇气道。
“是我偷看了佩妮的日记。”
佩妮有些错愕地看向莉莉,伊万斯夫人绷着的嘴角向下撇了。
“不!”呆在角落里缄默不言的斯内普忽然激动起来,“不是她的错。”
斯内普紧紧抿着嘴,似乎想要在自己少得可怜的礼貌用语中找出一些合适的词汇,好让莉莉不受伊万斯夫人的责备。
佩妮的表情变得又惊又惧,她害怕斯内普会对妈妈说出一切,于是伸长脖颈,指着他那显眼的大鼻子气急败坏地嚷道:
“闭嘴!然后滚出去——”
“佩妮!”伊万斯夫人厉声道,“谁允许你这样说话的。”
“现在立刻道歉,否则你将吃不到今天的晚饭,作为你对客人无礼的惩罚。”
“道歉?”佩妮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我向他道歉?他?没人要的怪胎!我永远永远都不会——”
“佩妮·伊万斯!”伊万斯夫人尖叫起来,她的眼里闪烁着怒火,每一个字都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
“我平日难道是这么教导你的?教你说出这样的话?”
“瞧瞧你身上的衣服,还有你的鞋!全是泥点子!我不知道你刚才去哪儿了,你把我平时说过的话都忘了!”
“你现在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教养的野姑娘!我对你太失望了!”
佩妮惊呆了,伊万斯夫人劈头盖脸的训斥仿佛石子儿一样砸落下来,砸得她不知所措。
母亲的嘴开开合合,莉莉和斯内普站在一边,好像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笑话。佩妮的脸颊火辣辣的疼,鼻子就像被人塞进了一颗切开的柠檬猛地酸涩起来。
她将眼泪使劲憋回眼眶,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此时此刻,佩妮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