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来催着我查案的。”
“我公务上的事够繁忙了,难得见你一次,还要被你逼问查案进度,你是不是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捋了下衣袖,慢慢说,仿佛只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不,我不敢催你……”
沈澜垂下头,轻声啜泣着说,“再也不会催你了……”
呵。
他偶尔流露出对案情的上心,让她错觉温柔的楼薄西又回来了。
海棠苑也许真的如小丫鬟阿夏所说,任何人在这里困顿久了,都会产生癔症幻觉。
醒醒!
沈澜!
你是来取悦我的。
他都说了这么直白了,她何必再抱有妄想?
“我,我会赶紧绣好你要的璎珞和荼蘼荷包的,”她慌忙说,仿佛怕他一生气就甩手不干,再也不愿为王府翻案了一般,扯着他的衣袖,轻声恳求,“那个刺绣了一半的……你扔了就好。”
“哦,已经扔了。”他连眼皮子也不掀一下,声音冷漠宛如三九严寒,“不过你也别挑灯夜战,把眼睛弄瞎了可不行,我可不喜欢一个瞎子美人侍寝。”
“不,不会的。”
沈澜刻意让自己忽略他说“侍寝”这两个字时的轻薄口吻,而是泪眼婆娑望着他,轻轻说,“你还要什么,都和我说。”
“我会……”她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脸色宛如霞光般娇羞,“我都会满足你的。”
“啧,真是没骨气呢。”楼薄西又嫌东嫌西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沈澜听他才来就要走,匆匆忙忙去屋里拿了披风出来。白玉色披风折叠得整整齐齐,缎面洗得蹭亮,散发着幽幽皂荚香味。
“你的披风。”
她轻声说。
本来还想跟一句“谢谢”,话都滚到舌尖了,又咽了回去。
只怕他又刻薄说一句“不必”,她听够了他的冷言冷语,实在不想再被划一下伤口了。
他却只是瞥了一眼,也不伸手接过,只说,“皂荚味这么大,你以为我会穿?”
她局促不安,捧着白色披风,小声问他,“那我……再洗一次?”
他冷笑一声,说,“洗多少次都一样。让你这个千金大小姐洗衣裳可是难为你了。”
“洗什么,扔了罢。”
他步履匆匆走了,只留给她一个高大背影。
她抱着披风,站在秋夜晚风之中,愣愣说不出话来。
祠堂?
他走得这么急,是去海棠苑西南角荒废的祠堂方向?
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匆忙奔回西厢房,翻万年历。
万年历上,赫然写着:九月十三。
居然是今天!
**
九月十三。
这一日是小媛的忌日。
天越十一年的那场暴雨水灾,让平时活泼可爱的沈小媛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再也不会眨眼,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哭哭啼啼抱怨,“为什么楼薄西居然说,只有你可以喊他小楼哥哥,我就不行?”
每年的九月十三,她都会夜不能寐,整宿整宿看到沈小媛那一张苍白如纸的眼睛,低声逼问她,“我说了凉州护城河今晚会涨潮,你为什么非要挑今晚?”
“挑今晚也行啊,你自己去啊。为何是我?”
她尚记得楼薄西抱着僵硬的尸体,胖胖小手上还挂着一串珊瑚手串。楼薄西皱眉问她,“沈小媛家里人还不知道……我们怎么说?”
明明是十一岁小孩的单薄身板与清隽声音,却露出了成年人才该有的成熟冷静,分析着利弊。
她只是哭。
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哭泣着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小媛去点天灯的……”
小楼薄西却只是眨了眨眼,扇子一样的睫毛,落下一排细细密密的阴影。他把沈小媛轻轻放到地上,竖起一根食指。
“我们有三条路。”
“第一条,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她家人。”
“但她家人应该一辈子都会嫉恨你,时时刻刻等着报复。”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又说。
“第二条,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抱着她痛哭,问她好端端的为何要去护城河玩?”
“即使我们装得极像,不漏丝毫马脚,只要我们三个人是一起出来玩的,她却是变成了尸体回来,我们就逃脱不了干系。”
最后,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凛冽,“第三条,我们把一切推到三世子身上。”
小沈澜还在哭哭啼啼抽泣,两只白皙小手,揉着眼睛,双眼很快肿成了核桃。一听他提到“三条路”,整个人刹那之间惊呆了,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小楼薄西。
“楼薄西!”
她连名带姓喊他,连“小楼哥哥”都不喊了,声音颤抖着带着惊慌与震惊,“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已经做错了……”
“还要一错再错,再去欺骗她爹娘么?!”
她激动起来,小小的脸蛋也涨得通红。
“他们会杀了你的。”
小楼薄西一字一句说,声音带着三分稚嫩七分冰冷,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可更改的事实,“你是王爷的千金,他们一定不敢当面说什么,可是,只要买通下人们,他们有一万种法子杀了你。”
“譬如让你失足跌落莲塘,也尝尝被水溺死的滋味。”
“譬如让你吃点相克的食物,让你中毒而亡。”
“又譬如在你荡秋千的时候,松了一颗钉子,让你活活摔死。”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数给她听,语气平静到让她毛骨悚然。
“我们没得选。”
“只剩下第三条路,”他指指西北角的方向,那是平南王世子的府邸,说得又快又利落,仿佛生怕慢了就会来不及一般,“我们必须尽快伪造信件,模仿落款,在天黑之前,把……”
那一天晚上。
整个沈府别院哭得撕心裂肺,人人都在说沈小媛痴情。
“平南王三世子不是早就搬到盛京去了么?”
“这种放花灯的邀约,也就不作数了罢?”
“傻丫头,还真的眼巴巴地数着日子,要去呢。天可怜见的,死在这个上头……”
小沈澜跟在小楼薄西身后,混迹在乌压压的人群中,一起抹着眼泪哭泣。她哭得喉咙都快哑了,却压根不敢再去看沈小媛是尸体一眼。
沈家很快搬走,不愿再留在这个伤心地。周围人也慢慢忘了这件事,只有小沈澜每晚每晚噩梦,披头散发的女鬼反反复复问她——
“为什么非要挑今晚?”
小沈澜很快重病。吃什么都吐,肉-眼可见消瘦下去。王府请了什么医师、高僧、道士都没用。
唯有小楼薄西拿了一串珊瑚珠子手串,恳求王爷王妃,让他单独和小沈澜说说话。
他把手串硬塞到小沈澜手里,她一眼认出是沈小媛的首饰,尖叫着躲开,却被他双手牢牢握住,不许她逃避。
"你就算现在把自己活活饿死了,在黄泉路上见到沈小媛又有什么用?"
“她都未必想见到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