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会一大早被魁星放进了将军府的府门,是打着故友探病的名义进门的,在魁星的眼神暗示过之后,就没有大张旗鼓地讲话,进屋之后把声音控制在三个人能听见的范围内:“小殿下大抵是回京了,看方向是南边回来的。”
程霁白身上是有武功的,陆审确对这一点早有认识。她甚至亲眼见过小皇帝舞剑和扎马步,他前世与自己相处的最初时候,刚刚国丧又查出来罪魁祸首可能是他的心上人时候,不是在借酒浇愁,就是在睹物思人。
如果只是拿程洛父子二人相比,实在也差得难分出个伯仲,她有时候总会想究竟是把朝堂管的一团乱麻,除了几个极忠的老臣,便寻不到可用之人好一点,还是一点都不管,成天伤春悲秋,实权都被架空好一点。
但是现下小皇子要回来了,对外她的身体又是个能看不能练的状态,皇帝会怎么安排她在东宫的位置还没有定论。
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女官能够涉足朝堂,甚至于三年前的那次战役,一家都受赏,却独独没有赏赐落在她身上。
程洛之前传的旨意是给太子殿下做骑射老师,而现下情况不似当年,陆审确皱着眉头问房间里的另外两人:“消息里说他这趟是去寻了个避世不出的老将做师父?现下回来,老皇帝怎么安排我还是个麻烦事儿,不会又给我安排什么难办的事儿吧?”
姜会瞥了她一眼,几年走江湖经商的闯荡之后,她的性子还是没有丝毫收敛,甚至因为又大了几岁丝毫不露怯地道:“阿审啊,你可放心吧,一般人家的姑娘十五都得嫁人了,老皇帝那般宠着儿子的人,哪儿能看得上你?听魁星说前几日你还装了场病,这下姻缘更没有可能啦。”
这话倒是也没错,陆审确想了想,认同地点了点头,露出一点释然的表情:“这可再好不过了,程霁白大概还有多久到京城?”
魁星低声却格外沉稳地道:“姜姑娘带着商队的东西,行走起来想来还不如小殿下快呢,能碰见只能是殿下要到城门口的时候,或者是排队进城时,遇见咱们那天的大阵仗了,我近来已然打听清楚了,老皇帝在京城四门的把控尤其严格,武将的家眷出城可一次都没成功过。”
陆审确揉了揉眉心:“那这几天又有烦心事了。”
本就没来得及把府里的眼线清掉,现下还有一场宴要赴。
她推开窗户,吹来的风并非如同往日吹在脸上都有些疼的大风,只是有些微微寒凉的冷气而已,往外看着已经微微有一点春天翠色的草地,带着点恍然的声音道:“皇家的宴无好宴,皇子殿下和陛下几年不见,想来是少不了叫上朝臣一起去,更有甚者,小殿下的正妃也一直没有个定论,没准还得有一群打扮得出挑的姑娘跟着父母进宫。”
陆审确就最讨厌这种场合,坐在小皇帝旁边没什么事要装成一国之母的端庄样子,那些争端也更多在宴会上闹出来,谁和谁关系好,也都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了,只不过这次时间提前了太久,各家关系还要重新查验一番。
陆审确的沉默的时间实在是太长,姜会一巴掌拍在她肩上:“怎么,边关人都知道,咱们陆小姐巾帼英雄,当年可是单枪匹马敢回头去杀邓巴克的,现在却混的去参加个宴会都得吹会冷风?”
“唉,姜姑娘明明心里有数,就别再取笑我了,做戏做全套罢了。”被这么一打岔,陆审确心里好受了很多,她的计划是需要她回到京城解决掉京城里的人。可是她前世有机会再去寻姚清规和程霁白过继的远房孩子的时候,还是选择待在熟悉的边关,帮着姜会稳住边境的流民,全然是为了远离权力中心。
这话只能跟姜会说,她于是道:“魁星,帮我准备一下宴会可能要穿的衣服吧,你估计也得去,自己的衣服也记得选选,咱们别跟京城里的姑娘显得太格格不入就行。”
魁星从来都不是多话的性子,这次仍旧看了一眼陆审确之后,才脚步很轻地离开了。
等魁星离开了房间,一时间屋子里格外沉默。
“要跟姐姐我说什么?”姜会见她这样子,就知道是有悄悄话要说,所以开口的时候,腔调戴上了一种带着调笑意味。但是姜会的眼睛却是落在了陆审确身上的,没有一丝的敷衍。
陆审确的神色里还是难得的为难,开口的时候,甚至于连措辞都想了半天才道:“我遇见你的时候应当是全然厌倦了勾心斗角,才会一心留在边关的。那时候还想着,无论如何保住边关的人就好。可是每当我需要那点心机的时候,什么也不用准备,我甚至想都不用想,就能做的和朝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好。”
还处在一种难得的沉默里,却突然感觉到有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肩膀上,陆审确抬头的时候就对上了姜会一双严肃的眼睛。
“陆审确,你最想要的是人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的路。做我的军师可以让寨子里的兄弟更多安稳。做驰骋边疆的小将军,可以守住背后百姓的平静。唯独在京城里孤苦无依的陆小姐什么都不行,母仪天下却被死气沉沉的朝堂逼迫而无实权的皇后娘娘也不行。”姜会顿了顿,握住了陆审确的手。
“但是我信你直到你全然有了那些权力之后,你才能做出你想做的事。名头都是累赘,可你一直都是你。”姜会道。
风一下子吹了进来,从陆审确的背后穿透了衣衫,陆审确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萦绕在她身边的一丝凝重终于消退了下去,被那几句话和这一阵来的恰到好处的料峭春风,激起了醍醐灌顶般的明悟来。
回到京城,并非是王大人在与她商量局势时候说的“最好时机”,更不是屈从了已然嗤之以鼻的“君臣父子”观念。而是边关能够供她施展的拳脚尽数都已然布置妥当,京城却难以落脚,需要她来看着,做好及时的应对,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城里好办事儿。
局势早已不像失去庇护时候那样艰难,人也已经在路上了,闯一闯吧,总不会比之前更差了?
老皇帝很明显是想要把她捏在手里,这么做的原因细究起来是老皇帝心有顾忌,怕自己父亲在边关一呼百应。
这就是她挣脱身上枷锁,实现目的的筹码。
到京城来,亲自置身于风波的中点,甚至成为搅弄风波的一员,也是追求自由必须要舍得的那个“孩子”。
就像前世为了百姓的平安她愿意舍掉武功和自由一样。
今生也要先舍掉一些东西,这就包括了她对京城那点不知所谓的抵触,感情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对谁都一样,在自己身上更该全然去除。
姜会也没有多话,趁着她沉思的片刻,还走到她身边帮她把窗户重新阖上,还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捧在手里慢慢细品,在喝茶的间隙,还时不时地看着陆审确若有所思的眼神。
既然知道所求的是什么,其余的都无愧于心便足够了。已然全想清楚了所作可能的利弊得失,陆审确抬起头来,眼里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对着姜会躬身一礼:“多谢姜姑娘教我。”
怔愣过后,姜会将手上温热的杯子放在了木质的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起身回礼:“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话音毕,姜会坐回椅子上:“问之,你纠结起来的时候,脸都垮下去了,可爱的我想狠狠捏一捏。”
被郑重地叫了字,陆审确本来以为要讲什么特别的事儿,刚全神贯注地想要听一听,却发现是这种讲好看与否的闲谈,她提起唇角,露出一个平素挂在脸上的微笑,问道:“这样呢?”
“这才是我认识的阿审。”姜会扬手冲她挥了挥,背过身去溜达着走了:“商队和镖局还有事等着我处理,先走了。你记得尽快安排咱们自己的人来的,别天天找姓姚的,没点子出息。”
陆审确应了一声,坐到桌边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只是同样的冲着那道背影挥了挥手:“旁的事儿已经叫兰娘去查了,一时间急不得,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啊~行,你有数就行。”随着这句话话音落下,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陆审确的视线范围之内:“我也有我的道,先行一步,保重,好好修养哈。”
“姜长风,一路顺遂。”
至此话已说完,未闻回音。
日头稍落,果然不出所料,宫里已然开始挨家挨户地说之后要去宫里赴宴的口谕,陆审确听到时间只是诧异了一瞬,而后便安稳地接了那封圣旨,尤为熟练地替出去游历的母亲称病告了假,早早拉着魁星吃过了饭睡下,养精蓄锐,等着次日见到程霁白和尹时早。
宫里的装潢一如既往地华丽富贵,陆审确因着身体的缘故得了老皇帝的特许,是坐着轿子进宫的,跟在旁边的内侍一瘸一拐地走着,到了行宴的宫殿帮她掀开轿帘,眉眼低垂似乎不敢再犯错,却抢了魁星的位置:“小姐请下轿。”
“是你。”陆审确知道这人竟然养好了,心下微松,出轿子的时候,扶了魁星伸过来的手一下,站稳之后安抚那个一瘸一拐却还要引路的内侍:“无妄之灾,受累了。”
内侍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把陆审确送到她的坐席之后便一言不发地又离开了。
本就没有想过要得到回应,陆审确示意魁星先站到她旁边,而后视线隔着一道遮挡女眷视线的屏风看到了上首尹时早陪在小殿下的身边。
程霁白在自己面前的淡漠和失意全然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春风得意的脸。
他们二人似乎很久不曾相见了,程霁白本来也不算是天生的帝王料子,反之,他的性情比之程洛,更加外放,现如今更是不曾受过一点伤害,天家富贵养出来的顺风顺水的十五岁少年人,笑的开怀的时候一张脸上完全是不懂得遮掩的。
而尹时早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偶尔附和两声,整个人却是清浅而少言的,显而易见地不是话多的类型,温和笑着的时候竟然同姚清规有几分神似,与她前世时候见过的那个古井无波波澜不惊地说着威胁人的话,也很少有表情的样子差了很多。
怪不得程霁白心烦意乱的时候点的状元会是他,除却才华,那分如出一辙的笑就注定了姚清规比旁人得到的关注更多上许多。
以样貌决定国事为昏聩之像,面如冠玉的未必是君子,丑陋无盐更未必是恶人。
陆审确突然在脑海里怀念起姚清规来,那书生现下该是还在山寺之中苦读的,朴素的青砖和磨的发皱的书页,以及日日都准时响起的钟声都与这里格格不入,那书生走过的地方里,有东麟府富贵处的深宅大户,今生却还未曾踏上这片朝堂,成为安邦定国的姚大人。
按理来说春闱在即,晚些时日,举子们便是要来京城了。
他什么时候会到?
正思虑的时候,时大人的一双眼睛已然落在了她身上,她警觉地抬眸便看见屏风的另一侧,小皇子和他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小皇子全然是好奇,而时大人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本该一丝情绪也露不出来的眼睛,竟然也带上了明显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