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审确这厢看的认真,寻着账目作假的错处,只待抽丝剥茧寻到一丝名目,这么明显的紧张她一眼就能识破,殿下却没有半点反应,反倒是盯着布防图和沙盘看,知道的叹一句孩子心性,不知道的……
也罢,至少比滥杀无辜的那位强了很多。
至少程霁白足够光明正大,足够心软。
“您便是新上任的陆大人?”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男人中气十足的嗓音便传了过来。
将领眼见着坐在桌前的女流,肩膀带着点内扣,呼吸声也细的几不可闻,脸上虽也有晒出来的痕迹,却难掩病容和憔悴,没有一点血气,恹恹感的,除了神态自若和气度不俗,跟刚刚那位武艺高超的侍女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更像京中娇娇弱弱的普通姑娘,目光之中便难免多了一点轻蔑。
与此同时,陆审确也在看他,这人显而易见的面生,陆审确打量了片刻也没有从记忆里翻出来有相同的脸,便不再想着打有准备的仗开始见招拆招。看着他眉心的沟壑道:“统领且报上个名讳,方便我称呼。”
“周大勇。”他说完之后又小声嘟囔起来:“什么名讳,这么说话你能歘。跟那个姓时的一样瓜。”
他骂的声很小,但是陆审确和魁星的耳朵都灵的出奇,自然听到了他这句嘟囔。
魁星掩饰尴尬一般地拿了陆审确给她准备的茶喝了一口:“打了一场,正好渴了,大人这茶很解渴。”
周大勇也意识到自己的厌恶释放的太过直接,下意识地耸了耸肩放松,结果伤处在肩上,骤然嘶了一声:“嘶,陆大人您要是没事别找事,我们城防该换人了,我去安排。”
他说着想走,又怕魁星不让,眼巴巴地看着魁星。
陆审确朝魁星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乐意去就别在这儿杵着,周大勇那肩膀才倏然垮了下来,才走几步,大嗓门便又传了过来:“魁星大人,你刚刚那招,到底是怎么打的我啊?明明才一下,我就躺地上了,可好久没这么憋屈过了。”
“你再试一次?”魁星的语气不太好,脸上的表情并不好看。
声音越来越小之后,陆审确接着将手头的账目配合着年表寻找错处,正入神的时候听见小殿下往他这边走,坐在了她旁边的时候才佯作吓到,退了几步跪到了一边:“殿下恕罪。”
陆审确这反应着实也给程霁白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男女之别,便任由她退开,但面上还有些莫名的情绪在:“问之,孤有些事实在想不通。”
“殿下请讲。”陆审确示意他随意说,便跪坐在了原地。
“按理说,刚刚那位统领,也该是你的手下,可他离去之时,未曾表露出一点信服,你不觉得难过?”
陆审确见他终于问了用人有关的问题,唇角微弯:“殿下若是觉得我会难过,倒也不必。”
程霁白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说。
“魁星是我的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们服从魁星跟服我倒也无甚差别。”陆审确温和地笑了笑,很乐得他问这些一般又解释道:“连自己信重的人,都要考量真心,那活着就太累了一些吧,殿下。”
小殿下凝眉思索了几瞬,忽而又问道:“这话孤也只是问问,若是,倘若有一日,你和魁星离心了呢?”
陆审确的唇一下子抿起,骤然横了一眼小殿下,起身行礼后,才又道:“臣失态,只是想到真的有手下与我离心就觉得揪心。但臣细细想来,若真有此种事儿发生,那就想办法让他出错,一点一点瓦解他和手下的信任关系,再放一个自己的人进去。”
小殿下知道这话说的伤人又没水平,又不是个能拉下脸认错的人,等陆审确说完,也跟着一起不说话了,却还坐在主位上,看着陆审确在斜侧寻了个位置低头查账。
账册一页一页翻过,陆审确默默将有疑点的地方批注在了纸片里,官署之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小殿下看了看陆审确,觉得她应该气过劲了,便拿起那杯已经放冷了的茶又喝了一口,就乐着问那些殿中的文官事物处置的流程了。
陆审确,看着程霁白在殿里问,那群小吏偏生没个能弄清楚整个官署的运行流程,她便随手画了个卫御寺的行事流程,叫旁边的官吏给殿下送过去。
那人这是陆审确给他的机会,便捧着那一页纸到了殿下面前。
陆审确确认他拿到便不再管,低头接着看账。
卷宗陆审确也叫方大人拿出来了,三年前的还在留档期,自然也还能找到。
这旧账目一点一点看过去,想来能扒得尹时早的算计全都露在阳光下,一点不干净的阴私都不会剩。
陆审确的查账功夫,还是因为那时候程霁白废了她武功产生的愧疚,将宫里的银钱全交给她打理,几年磨砺下来,账目方面她多少也算是个行家里手了。寻常的账目她看看就知道哪里可能有漏洞,不过她现在有自己的人脉,没必要事事都自己动手,叫她们查一下,远比什么都自己来做要方便许多。
算算进京之后的时间,最近要调整京城松散的布防,免得有人趁机作乱,之后紧跟着就是科举的差事,出了成绩新科打马游街。如果再晚些入了夏,还得预备着宣国每年去牧场的一次夏日狩猎,陆审确算算自己要忙的事,觉得自己那根弦还是不够紧。
午饭的时候快到了,殿内的官员和内里的武夫都陆陆续续地散了,回家午休去了,程霁白便等着陆审确起身,没想到她动都不动,过了会终于忍不住,便道:“陆审确,孤回宫了。”
陆审确抬起头,不确定地重复道:“啊?殿下回宫吃饭?”
程霁白看着她装傻充愣的样子,气性也起来了,心道不愿意请客我自己回宫吃,便冷着脸转身往外面去。
陆审确看他表情不对劲,自己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哪得罪了他,索性摇头任由他自己生气去。
小殿下安危自然有宫里的侍卫安排,想来程霁白也出不了事儿,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就给站在旁边,打架打的神清气爽的魁星安排了去处:“你跟着点,把小殿下护卫周全。”
魁星实在太久没揍人,见着陆审确终于搭理自己了,自然领命,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边往外走笑道:“姑娘放心,我好久没活动筋骨了,现在手感刚刚好,要是有小贼人敢打殿下的主意,全都包在我身上!”
陆审确明面上是个病秧子,便指指桌案上放的账册,一脸眼不见为净,道:“先回来,你这么有劲,把这些都帮我拿回宫里去,快别搁这儿碍我的眼了。”
嘴上虽然说得难听,陆审确心里却是开心的,还悄悄地冲她眨了一下眼。
夜里就没睡好,从一早上起来就开始折腾,这个点陆审确自然也饿了,故而也没等着魁星回来,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摆上的褶皱,便慢悠悠地朝官署外面溜达。
踏下最后几节石阶,陆审确看见不远处的面摊上坐着个绿色的身影,在一众朴素的布料之中独独能凸显出他一个人的疏冷来。
姚清规已经坐在这儿很久了,第一碗面细嚼慢咽,吃的面条发胀,汤都泡没了,还没见陆审确出来,不得已,又点了一碗,但是他吃的实在太慢,眼睛还总是往官署的门前瞟,小二不免多注意他几分。
终于等到陆审确,他反而坐的很端正,慢慢地把面拌匀,才往嘴里送,与正常的食客又无异了。
“怎么在这儿呢,我刚看你们学院可在城中,离这儿多少有段距离?”陆审确走到他对面,招呼了小儿来一碗面之后便一脸笑意地看着姚清规的绿色衣服,又笑了笑:“早上便觉得相随兄今日的穿着实在是招眼,想来是春天了,要跟着二月的柳叶一起发芽了。”
姚清规又嗦了一口,还是不理她,目光却不躲不闪,平静地望着她。
陆审确才放松下来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看着他思索了片刻:“姚郎是生我的气了?还特意来这里等我的嘛?”
在她真诚地注视之中,姚清规闷闷嗯了一声。
看着他这样,陆审确不由地笑:“你下场,若是这时候在街上跟小殿下有交集,到时候蟾宫折桂了,让别人怎么想你?”
原是为了这个,而不是故意不理他,姚清规的表情松动下来,但是仍旧安静坐着不言语,垂着眼睛看着面前的面碗。
“姚清规?”
陆审确见她这幅难得的孩子样,无奈地道:“你就这么不愿意了?”
筷子落在碗上叮的一声,而后他回头问身后站着的老板:“老板,来点醋。”
老板接过那个碗,调好味道之后跟陆审确点的那碗一起送了过来。眼看着陆审确的官服,又联想起来她才从官署里出来,没敢说话,恭敬地退开了。
陆审确看着那碗加了醋的面,心道怪不得每次我们跟着边关吃辣子,姚清规都愿意添点醋,原是本就好这一口,连吃面都爱放一大勺的醋才香。
从一旁的筷子笼里抽出来一副筷子,陆审确将面碗里的蛋夹到姚清规那碗里,但是那书生铁了心地不说话,没接,还自顾自地伸手把碗护住,不让她夹过去。
“你说过可以用这个的,姚清规,说话要作数的。”她无奈地收回筷子,从衣襟里掏出了姚清规送的那串花钱,又笑了笑:”我嘛,要求不多,你理我一下。”
姚清规猛地眨了眨眼,握着筷子的手指尖也跟着抖了抖,想起早上才看见的伤口,终于还是心软了,连带着眼神都柔和了些,开口应道:“好。”
那条原本粗糙的手串,被她又添了几根线,缠得漂漂亮亮的挂到了脖子上,那是一种甚至需要从衣襟里找出来的珍重。
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悄然消弭了姚清规心头那点微不足道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