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久不曾认真聊过,不想姑娘竟是如此去看姚某的。”姚清规佯装生气,话语里有明耳人皆知的火儿。
陆审确以为他当真恼了,有些好笑地看了过去,正撞上书生一张叫灯花融化俱是暖意的脸,橙色衣服,衬得这人鲜活得像是枯焦来多年的老树开了花。陆审确想来想,还是称赞了一句:“姚郎这身配上这嘴,倒是像极了京城里最漂亮的花儿。”
姚清规还没回话,就一下子被魁星的话打断了去。
“姑娘!前面的人我看着眼熟。你们俩别叫他看见。”
陆审确飞快地扫了一眼那便的两个人,一高一矮,在灯花之下却也和谐,姑娘身上穿的衣服实在有些艳丽,粉色本就娇嫩,面上也敷了一层桃花般的羞涩,像是朵将开未开的樱,娇俏地垂着头,牵着身旁带了面具的高大男子的手。
男人的衣装实在有些简陋,只是在腰上系了一根细细的宫绦,腰间便在没有其他的装饰了,再多的陆审确一眼也看不清。
陆审确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小殿下和时归。
她气的险些就要笑出来,这时候转身走开反而显得刻意,于是便拿出袖间的令牌,问身旁的摊贩:“卫御寺的,摊位叫我检查一下。”
摊子旁边的人也没什么动作,反而因为这个靠的更近了些,似乎是要看看清楚,官府究竟是要做什么,一时间指指点点热闹的紧。
反正现在人多,看个热闹。
她代职的事才在京中传开,周遭的人眼见着本朝第一位进了朝堂的女子,难免有些好奇的打量。
窃窃私语声里,陆审确也不拖延时间,最快速度地拿起来一个花灯看了眼,油纸足够防水,放进湖中的灯倒是能飘很久。
“真不是找茬啊?”
“我说怎么走得那么慢,原来她就是那个大将军家的病秧子。”
“原来女子也能当官嘛?”
就这诸多言语做事,陆审确也仍旧不紧不慢,姑娘拿在手里的纪念品她也看了看,也都细致精巧,待她看了三五个之后,便放过了那个战战兢兢的商贩,眼神示意身旁的魁星。
魁星如她所愿一般道:“抽查结束,请诸位莫要喧哗注意火烛莫要伤了人。”
姚清规于是问她道:“陆姑娘,似乎现在兴致不太高?”
陆审确再看看周边,那两人已经因为这里的动静走远了,她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刚刚因为要避过时归和小殿下的视线而表演出的镇定,倏忽被失望和愤怒所取代。
陆审确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昨日程霁白问自己,今日何时归的时候,她就猜测殿下是有事要做,又怕自己知道后,去告诉了老皇帝,谁承想最终他做的事这么离经叛道?小殿下今日会为了时归做到这个地步,若是被任何一个人认出来,损了自身的威严,将来又如何面对那些臣子?
他父亲向来用刀子杀乱臣,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能够算得上宽仁的殿下,天下生民还要再因为他的私欲而重新闭上嘴吗?
这种事,任何一个言官都不会在看见之后选择视而不见,小殿下如此,是要踩着他自己狼藉的声名坐上帝位吗?
陆审确心道,时归必须要死,这是世仇,灭门的怨恨,灭国的仇。
虽然这些愁怨现如今只有自己和姜会知道,也仍旧不能当做没有发生过。
今日之后,小殿下的机会也就只剩了一次了。
陆审确闻言抬头,胸口有些发闷,她咳嗽两声之后突然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儿,心道不妙,赶紧往角落走,顺气顺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呛出一口血来。
她这一下太过吓人,“问之!”“姑娘”姚清规和旁边的魁星近乎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更远处的人躲躲闪闪生怕触了霉头。
陆审确面对着墙角蹲下,竟然还有心思发笑:“没事儿,你们急什么,就类似之前习武,一时走岔了气,吐出来就好了。”
姚清规并不依着她,伸手欲要抚她后背顺气,却见她摆摆手,摇摇晃晃着自己站了起来。
陆审确没多说话,扶着魁星走了两步,自己蹲到了路边一个不碍事的角落,只等着激荡的心绪平复下来,刚刚那个摊子的老板心善,竟然拿着个竹筒做的小杯子过来递给她:“大人,要注意身体啊。”
陆审确接过道了声谢,喝了一口,又拍了拍自己的脸冷静一下。
“怎么好端端地吐血了?”魁星陪在旁边,搂住了陆审确。
姚清规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安抚性质地拍了拍她的后背,给她顺了顺气,小声地开口:“这是怎么了,能让我摸摸脉嘛?”
魁星本能地信任姚清规并非那种没有分寸的人,在一边期期艾艾地看着陆审确,等着俩人动作之后出来个结果。
“没事,气狠了。”陆审确缓过劲来之后,解释了一句,不过眼看着魁星的样子,便知道总还是要给她确定一下才能安心,于是认命地伸出手去:“非要摸,那你摸就是了。”
姚清规摸了摸,确实跟陆审确所说一般无二,略微放心了一点,才道:“情志之火内发,肝火亢盛,确实无大碍。”
“都说了没事,你俩操什么心。”陆审确见这二人终于收起了刚刚那副样子,便起身将杯子归还了那小贩,在大庭广众之下,仍是慢慢走。
姚清规见她又要翘起尾巴来嘚瑟,便贴近了很小声道:“姑娘得记得,回宫若要有人问起,或是太医问诊,总是要让老皇帝信以为真才是。”
陆审确刚经这一番折腾,着实有些饿了,听了姚清规这话不仅没生气,还笑着问身边两人:“再说吧,现在饿了,陪大人我去吃饭去吗?我晚点再去医馆喝药汤子。”
“走吧。”
“若是方便,可以告诉姚某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吗?”姚清规跟着她们两个姑娘,又实在是只见过程霁白一次,现下又没人告诉他原委,半晌也没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魁星倒是一清二楚,殿下扮了女装这事也是她率先发现的,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见了程霁白和时归,这俩人不知道哪里惹得陆审确起了火,毕竟小殿下那副样子,想来早有。
陆审确皱眉一瞬,心中默念着三次机会,最终还是笑着对姚清规解释道:“不可说。”
若是小殿下能改好,这事总归不能叫任何一个外臣知道,但是小殿下这样子,倘若不是认定了时归时大人,又怎么会连一点为君该有的礼仪廉耻都不要了?
她闭了闭眼睛,一时知道与魁星说无用,一时又要忍着,不能叫姚清规知道,给小殿下些面子。
陆审确被逼到这么个境地之上,终长长一叹,偏生之前在京城官场逢人就笑的那一套如论如何也改不掉,便笑着又叹道:“我真是饿了,姚清规你再问下去,这饭又要气的吃不下了。”
姚清规看看她,终于还是妥协一般地道:“这边有位置,咱们先过去吧,这顿算是我请。”
“原来铁公鸡也会拔毛啊?”暂时不再想那些破事,陆审确的注意力回到了身边两个人身上,眼见着姚郎竟然主动请客,揶揄之意又起。
“嗯,姚某帮人治了一处荒地,后来也做过不少事,现如今确实也担不起原先说过的‘囊中羞涩’了。”他也算是趁机告诉陆审确一下,二人分别之后做的事。
自己这几次见姚清规,他确实穿的都不是过往那种粗糙的衣料了。
“当真刮目相看,不愧是能从东麟走到我们西北的书生。”陆审确赞叹道。
王大人注重民生,姚清规本也是这一挂的没错,这下算是得了真传,大抵离开西北之后,他自己闯出了一方天地,还多了那么多死心踏地的手下。
姚清规却只是摆了摆手道:“问之才是,我始终是浅薄了。”
菜很快送了上来,是时令的小炒,并酱香带着甜味的一道鱼。姚清规:“选的都很清淡,陆姑娘才受了气,一会吃中药也是要忌口的,便凑合先用些吧。”
陆审确点点头,安心吃素,旁边的魁星却不顾及,夹了鱼尝,那鱼才炸过,本该冒热气却因为裹了酱,魁星嘶嘶地吸着凉气。
“烫……,魁星姑娘慢些。”姚清规看她这样,不紧不慢地倒了桌上的冷水递过去,又笑着对陆审确解释道:“这鱼是东麟府的特色,姚某品尝过西北不少美食了,也该两位尝尝我们那边的才是。”
“一会吃药,怕是不能吃鱼吧?”陆审确贯是个不那么遵医嘱的,嘴上说的话是不敢多吃,手上动作正相反,趁着姚清规说话的功夫,眼疾手快一口塞进嘴里,初入口一下子觉得甜腻不适,又慢慢拼出点甜腻里裹得鱼肉炸出来的滋味,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姚清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让她尝了之后把盘子挪到魁星面前:“姑娘,还是少吃些为好。”
见姚清规如此,陆审确因为酸甜味儿腻得难受的眉头松开,玩笑得对他道:“姚郎想的周全,可怜本姑娘才是桌上最该补一补的,你不弄点辣的让我开胃,还要拿甜味儿的东西来给我吃。”
“姑娘不吃,便宜我多吃些。”魁星还要出手补刀,尝了那鱼肉觉得味道颇好,又狠狠夹起一筷子来:“要我说还是姑娘你身子太‘弱’,这也吃不了,那也吃不了。”
陆审确无语凝噎片刻,便就这姚清规点的黑米粥吃旁的菜,俩人严防死守似得,不给她吃到那甜津津的鱼。
窗外慢慢开始有灯升起来,几个小二趁着这时间,上道地用木条支起了窗户来,边喊边做事,利落却又异口同声:“灯花铺展黄昏后,相携春娇色。来日绮窗画眉客,执手今日同游人。各位客官,吃好喝好玩好。”
这话小二喊得声音很大,姚清规淡淡地垂下了眼睛,他在这种祝福里不敢再多看她。
大抵是陆审确的眉眼生的锋锐,浓眉斜飞而上,眼睛里又总是带着笑的,姚清规不敢想,若是她也和别的姑娘一样画了什么漂亮的妆容,被这种暖光一照,会是什么模样。
大抵......更与今日的花灯相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