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喝了一口绿茶,妄图靠着那热水氤氲的水汽平心静气,重新坐回来自己的那张太师椅上,调整完自己的情绪之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安稳。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相爷,在遇见陆审确之后,总是在叹气,他并不后悔收了这样一个学生,但是树苗倘若不修,便长歪了。
陆审确真的很少看经义,读懂过之后,便难得翻一次了,忘得越来越多,以至于里面的话也就记得其中少数的那么一两句了。
刚刚的题目尤其如此,但是眼看着董敬辰竟然因此便陷入了沉默,又拿起来刚刚的纸页看了一眼,道:“您这题里有句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①,老师我一直在秉持自己的道,揣测圣人所说的,未必与我心想吻合。我读史书,亦只为了悟道。您当真觉得,读了这些儒家之后,人便能够真正学会自己要做的事了吗?”
董敬辰坐在他的班台后,闻言从他手头的几页有些陈旧的文书里抬起,反而问道:“你既然求得是做事,为何不稍微惜身些?”
陆审确在下首处拱了拱手:“老师教我。”
她素来剑走偏锋,原因除了年少时初读先人动辄以少胜多的战役时候的悸动,一直保留至今,还包含着多年无人可用的时光里养成的坏毛病,今生总不能让手下的人再为自己一死了。
倘若是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不必拿手下人的命来填。
“你看看你这些年所做的事儿,十二岁带着去那么一点人手,就敢去闯敌营。后来一下受了伤,养到现在还动辄咳喘,走路都不如我一个老人家利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起来,将手上关于陆审确的卷轴档案交到她手里,扶须等着她自己去看。
陆审确心道,非但没有就此收手,后来还闯了一趟西邵人的内斗现场推波助澜,杀了不少人,但是这些都实属侥幸,有赌的成分在。
但是她却还是将那些纸页细细拿起来查看。
线报对她的称呼总是陆氏女,她有些不爽这三个字,指腹在上面划过去,什么话也没有辩解。
董敬辰便循循善诱一般地道:“洪大人的家奴有我安插的探子,你非要让你的侍女背着你去横插一脚,说明你还是一如既往喜欢横冲直撞。”
陆审确见他说的开心,勉为其难地:“是,学生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况且老师,你我当时并未推心置腹,是以学生只是想着‘除害在于敢断’②,若是日后再查,摸到这许多线索便难了,还不如当机立断,寻了洪黎大人的错处,远比日后再挖快得多。”
董敬辰还对她的卷子上胡写一通的行径气闷:“当年之事当真危机,你又初出茅庐,总要大胆些。可进京之后,你也从来乐意叫自己立于危墙之下,从来不惮于将自己的生命安危放到要考虑的一部分里,凡事都要你到现场去看嘛?”
“若是我有更多人能托付性命,总不至于这样。”她垂眸辩解道,但心底还是在想:若是人手多了,叫人死在了自己手里,还不如自己去玩命,总不能叫手下玩命,自己的决定凭什么让别人付出代价。
她原本想这样糊弄过去,却不想董敬辰不是说说就结束的。
“不用跟为师装可怜,陆审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丫头调动人情绪向来有一手,但是老夫一贯铁石心肠,不是你随便糊弄就能行的。”
他说话的时候,分明眼神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将视线集中于那几页纸上,那上面寥寥几笔,都是她吊着命的历史,生怕学生与自己的儿子一样,从不将自己的姓命当回事儿,万一有什么闪失,他想着想着,心里又硬了起来。
董敬辰接着道:“你不必如同我这般,事事明哲保身,事事叫陛下拿主意。和挑起了子钱家与朝廷的矛盾一样,你分明可以叫手下的人去收集这些线索,等着二者矛盾激化,自己坐在帅帐之中运筹帷幄的。”
“老师,洪黎大人已经被换了,子钱家若是还想明目张胆地放印,想来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按照他们的张扬性子,等不了多久便可以收网了,到时候是斩是留,就看罪证如何了。”陆审确解释道。
“这件事儿上,你做了出头鸟,要记得你自己说过的‘人心惟危’啊,问之。我并非怕你不够拼,怕的是你太拼了,叫人落闸刀的时候头一个割在你身上。”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了陆审确的眼睛上。
陆审确心道,若是全数算在我身上,倒是还算得上安全,她为手下人的安危思索了一瞬,先是庆幸,后又反应过来,人都在边关,未曾带到京城,不止于死在阴谋里面,松了一口气。
知晓老爷子的意思之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将:“学生明白,双拳难敌四手。我日后一定小心,不叫自己一人行动,叫人抓住了机会。”
老爷子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又点了点头,“若是只带魁星一个人,魁星武功确实高强,能护着你,但若遇到了调虎离山,你身边连个能帮你的人都没有,你要自己去打嘛?你这身子,受得住?”
“老师要我平日里近身伺候的人再多些?也试着更信任手下人的能力一些吗?”陆审确想起了自己在边关练得那支队伍,心道,已经化整为零进了京城,自己也不算形单影孤。若是有一天,魁星被调虎离山了,他们也还没到身边的话,自己也能亲自打,不需要谁来替自己出头挡刀。
老爷子听闻了这一句,才放心了一些,捋着胡子,“那当然最好,你好生吃些药,免得老夫总担心你,这些时日就比之前好了不少,不那么经常咳嗽了不是?”
陆审确自从那日吐血之后就懒得装咳嗽了,查验了宫里太医下的药是叫人麻痹的之后也明目张胆地走路慢悠悠了。
“是好了许多,您可以放心,京城里大夫多,养人。老师您啊,有朝一日还能看见我舞刀弄枪呢。”陆审确说得很笃定,笑了笑。
董敬辰看她这幅样子,叹道:“你们兵家,讲究‘慎在于畏小,智在于治大。’你足够智慧,所以处理大事做得很好,若是有朝一日,也能把这些智慧用到自己身上就让老夫全然放心了。”
“老师,并且多放心我一些,前些时日,同卫御寺的诸位同僚一道,我在洪黎大人这事儿上可不曾掉链子,您看这上面,写的多清楚啊。”陆审确无奈地打断了老爷子的话,将纸面上的话指给老爷子看。
清清楚楚地代陆氏女,遵令抄没洪黎家产田宅,与后方兵中坐镇,未尝出保护圈之中。
董敬辰收回了拿纸片子的手,结束了他的唠叨:“嗯,这事儿确实办的漂亮。”
“好,以后若是遇到一样的事,还是如此,老师也就放心了。”他说完之后,终于进入到了对陆审确策论的点评环节,陆审确站在一旁,将自己一双手放在了袖子里,这文章写的是日后的想法,大抵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
“每一项都是你自己认为切实可行的,这我不否认,很好,相较于官场上看重言语合乎规范的,还是你这种具体可行的策论确实更符合我的心意。若是叫我最后做判,这文章一来文采要说得过去;二来,不能如你这文章一般,随意离题万里;三嘛,就是文章所言切实可行,少套话。不知道风气怎么回事,全是教别人背前人策论的所谓先生,真正写出来有新意者,寥寥无几。”
“是。”陆审确知晓自己说着说着就要忧心起经济,确实跑题颇远:“后面确实偏题,只学生以为,若是能多得些财,又俱都用好,便可使天下有才之士越来越多,终归也是一点设想,既然您说了不算是正式的考教,那学生写的便是稍微有些狂放,也不该当什么大事。”
她设想的其实更长远,这时候也不怕董敬辰笑话,推心置腹道:“甚至有一日,普通人家的女儿也能读书了,可用之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尤其商人善于数术,其中女子能算者更数不胜数,何必拘泥于男女之别呢?”
“是,我先前低估来你和半涟,所以这一点我并不否认。”他重新将目光落到第一段上,文字字里行间中透露着她对于朝中敢于浑水摸鱼者的厌恶,指着其中的一行道:“你看这里,你妄动边关,虽然可行,是你做的出的事儿,偏巧又有些剑走偏锋了。”
陆审确想了想:“西邵近来不敢发兵,一直在绛城休养生息。况且前些年他们的马匹有不少被马贩子收到了南朝,现下西北三城得了马匹,三城将士之间也有联系,倒是能叫我父兄和蔡老安心离开边关一段时间,平乱再回去也使得,一时间出不了大乱子。”
更何况小崽子讲信用,这几年的马匹也年年都按时送到,除了一直跟自己怄气,只在草原上闷着,也真的不打宣国,这几年秋毫无犯,后来王后递的信说,他往西北同西域的一些小国周旋去了,准备叫那些人知道知道刀马的厉害。
老爷子却没有揪着这一点说,他应该是对西北的边防的事儿不甚了解,便借由陆审确看过的书道:“你刚刚与我辩驳时候讲,‘除害在于敢断’,那后文的‘得众在于下人’你就一定看过。你这人喜好一击即中,但难免一下子得罪太多人,既然要打一波,你总得拉住一波,问之,想好拉拢谁了吗?”
“子钱家为祸,而寒门难起。京中官员尸位素餐鱼肉百姓者众,而实干者无路可走。”她说完之后看向了董敬辰的眼睛:“老师以为如何?”
“你想做便做吧,只千万小心。”董敬辰道。
“老师且放心,‘学生懂得什么叫谋定而后动③’,定然不会乱来的。”陆审确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了,推门看见外面两人聊着些别的,气氛还算是融洽,于是笑着招呼魁星走。
路上,魁星见她闭眸沉思,料定她是在回味相爷说的话,于是问道:“做过那题了,姑娘还不打算叫姚清规知道嘛?”
陆审确却是摇摇头,将眼睛睁开,清明的眸光于是叫魁星看了过来:“我的确希望他能在殿试后,做整个鄢陵最耀眼的儿郎。但是,这一切都应该是他自己挣来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帮他。一来是看轻了他,二来,我觉得就算没有我,他同样也不会比别的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