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质手册的边角轻微泛白,还有些卷曲,里面出现了好几个眼熟的人名,王、张两世家的纨绔字也在上头。
再往下,曲清雪甚至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容婉的名字则被划掉了。
张知礼合上册子,放在了一个铜制的四方盒中,他掂了掂盒子旁,与皮册材质相同的另一册子。
这册子表面光滑,在夜明珠投下的光影中,看不出一丝损伤。
与大考和文审院有关,这本名册莫不是与此次公榜有关。
她不敢再往下想,指尖轻颤,思虑之间符纸倏然飘落,碾进冰凉的石室,随后被她用灵力销毁。
“曲、曲小姐,你怎么!”
身旁突然多了道影子,张知礼呼吸一滞,腿下一软。
博古架忽然“哐当”响,他半个身子都撞在存放名册的架子上,再定睛一看,竟是熟人,这才喘过气来。
她弯腰捡起被撞落的铜盒,在他惊异的眼神下晃了晃,“已经定榜了?”
“定……定了,司长让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她玩味的眼神落在张知礼身上,他耳边仿佛落起惊雷,说话也不自觉颤了些。
“做的不错。”她缓下神,唇边扯出一丝笑,眼中却泛着空洞的冷,“这是原本吧?我要带回去销毁。”
“当然可以。”他松了口气,没敢问她怎么进来的,赔着笑道:“令尊允诺之事何时……”
“放心,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张副院不是已经留了后手吗?”她未达眼底的笑停在他徒然放大的双瞳上,“何必害怕家父呢?”
张知礼眼中划过一丝冷色,又旋即扯出一抹笑,头微垂,半截阴影遮至鼻尖,恰好令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效果已经达到了。曲清雪轻笑,“合作愉快。”她转身的一刻,周遭气压变的更低了。
沈弄斜靠在门边,脸上的笑未牵双颊,极轻地勾起一丝弧度,见到她来,“啪”地收扇。
她眉峰微扬,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张知礼慌忙低头,她没再理会,抬脚往门外走去。
待二人离了府,她才开口:“师兄,你这是明目张胆地害自家师妹啊。”
“有吗?”他低笑出声,折扇顺滑开屏,“难道不是师妹故意的吗?”
“一半吧。”她随口一答,站在他身旁感受送至脸颊的丝丝凉意,扇柄和扇骨皆是纯银打造,浸在月下,每一晃都让她觉得碍眼。
她离得远了些,靠上泛春湖上的红栏,“他这副院的身份绝不是正经得来的。”
“新州多为世袭。”他冷笑一声,“这种制度若是放在九州,不用等大师姐杀过去,也早就灭绝了。”
“曲庄绝不会做这种事。”她垂眸,目色与波光粼粼的湖水溶在一道,泛起丝丝涟漪,“太巧了,这些事全都撞在一起。”
她看向沈弄,“我不信巧合。”
他的目光方从湖面移回,眸中泛着粼粼波光,有什么东西悄然落下,惊起一圈水纹。
“我也不信。”他说。
今夜月色正好,是她进入秘境以来,见过最圆的月。
——发榜当日
容婉以体型优势一下钻到前排,曲清雪就在后边看着,背手而立,指节绞在一块,露出几道红印,如月牙一般生在她白皙的手腕。
周围人换了好几批,太阳逐渐偏移,她身形一晃,只觉眼前生出黑点,整个人不受控制般要滑向一旁,她用灵力稳住身形,迎来喉中腥甜,唇边落下几滴鲜红。
直到头顶的炽烈被一把翩然而至的油纸伞隔开,曲清雪才堪堪站稳,腰上的手让她得以平衡,光滑的触感带着一丝凉意抚上唇角,桂花气息不受控地钻进她鼻腔。
“你怎么来了?”她没有抬头,目光仍旧落在的固执看榜的容婉身上。
帕子从眼前逃离,转而变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青筋斑驳腾起,极具美感。
接着,下巴被掰了过去,她不得已仰视他。
“我不来,你打算变成一尊活化石吗?”他一贯温和的声调中带着明显的愠怒,“你还要陪她站多久?”下了重音的“站”字带着切齿之意。
“这事说不准还有你的一份。”她抬手撑上他胸膛,说完才发现林霁寒的脸色越看越黑。
“你怀疑我?”他声音沙哑而低沉,重复道:“你怀疑我……”
这一次是肯定句。
蕴着寒意的指节在她唇边来回摩挲,晕开的绯色被他一路抹开,滑向下颌。
“我不是这个意思。”曲清雪捉住那只光天化日下磨着她锁骨的手,微一用力,二人指缝相融,骨节相扣。
她覆着他的手向上巡梭,停在脸颊,“你知道的,我从不会怀疑你。”
说罢,在他破碎的冷漠与愤怒中,曲清雪乖巧地蹭着他的掌心,像只极其赖人的小猫,软软地向他翻开肚皮。
见他不答,她眼眶蓄积的泪花愈发汹涌,接二连三地烫他手心。
林霁寒想擦掉她脸上的泪,但他不敢落伞,另一只手还被她紧紧扣住,于是无奈叹气:“对不起,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
察觉扣住他的手松了力道,他才得以抹去她余在脸侧的泪。
“我原谅你了,但是要罚你……”
腰间被她一把拥住,冰冷的胸膛传来阵阵热意,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来回蹭他,林霁寒甚至听见了她吸鼻子的气音。
她半垂着眸,淡去的雾气显出冰山一角,眼底萦绕的淡漠在曲清雪抬头的一瞬,徒然散尽。
玉镯传来丝线般细长的灵气,与以往不同,触碰他时,白色灵丝变成了嗜血的红色。
她浅浅笑着:“罚你跟我讲清楚,喝醉那夜,宫宴还发生了什么。”
目光一转,容婉泛红的双眸与她对上,对方看见她时,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最后都化成垂落的哀意。
曲清雪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容婉,她从伞下走出,轻轻捧起容婉的脸,“你看清了吗?他们多虚情假意啊。”
表面上欣赏她的师长,如今成了决判人,轻而易举地拿走她用无数日夜得来的成绩。
“你早就知道了。”容婉勾动唇畔,想起了副院长以母亲的名节要挟她,想起了那群纨绔是怎么嘲笑她的。
只会用些下三滥手段的寒门女,怎么配走进那高高在上,充斥着腐臭味的地方?
愤怒与恨意交杂,最终化为平静的风,散落天地。
“我想通了,需要我做什么?”容婉垂下眸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
在大考前夕,曲清雪就暗示过她了。
如果只有神可以决定一切,那她就会是神。
——几日后,容婉的画像在新州传开。
传闻亓水仙君的神使在新州历劫蒙冤,州主“临危受命”。
仙君赐下画像,这历劫的神使,是位女子。
至于临的什么危,曲清雪可不信只是一个简单的入梦之术,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又有几个是蠢货?
说来也好笑,一听到加官进爵,重重有赏,那些个平日里与容婉没有半分关系的同窗,竟通通找上门去了。
纨绔哪来的坏心眼呢?他们只是想压过同辈,做更大的纨绔罢了。
“我知此事不是你所为。”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围困,曲清雪转动指尖黑子,落在包围圈之外,“可他执意如此,爹爹就不打算为自己做些筹谋吗?”
曲庄听出来了,悠悠落子,棋局已定,“曲家不敢有负圣恩。”
他沧桑的双眸散出浑浊气息,语气严肃,表情庄重,提到“圣恩”,神思又翩然飘远。
彼时他还是少年,意气风发,心有壮志难酬,州主只是籍籍无名的七少主。
如今四十余载,君君臣臣,终是无法共鸣当初的自己了,他们也不再年少。
“原不是死局,爹爹知道的,只要将我同方少凌绑在一起,将曲家和方家揉在一块。”
晚宴后半场,州主已口谕赐婚,是曲庄以沧澜山,仙君求妻之名,有沈弄为证。
据说当时下了好大一场雨,政刑司副使与户礼司谏言,仙君一怒,恐水漫新州,百姓遭殃。
水漫新州,林霁寒又不是蛇。听完当事人的解释,她当场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
这家伙分明就是蓄谋已久。
“荒唐!就老方那个不争气的长子,你嫁过去两天,说不准就得被侧室骑上脸了。”
一张严肃到能入党的脸,配上这句话,怎么看都觉得违和。
曲清雪拨乱棋盘,同时不忘用余光观察曲庄的表情,“哪有这么严重?方少凌是挂科,又不是蠢。”
“那个什么仙君,我看就挺好,顶着这个名头,州主至少不会动你。”
做父亲的自然是希望能护女儿一世周全,入了高门,他干预不了。
可入了仙门,高门又能奈何?
本以为自家宝贝女儿,会对素未谋面的仙君激不起兴趣,谁知她竟挑眉瞥了他一眼,“我也觉得仙君挺好。”
她噙起的笑漾着丝丝缕缕的温柔,曲庄愣了半响,“那就……这么定了?这个点了,我也该面圣了。”
他还是老样子,捡到自己不想听的,就喜欢转移话题。
曲清雪的记忆对他深有了解,大概是父亲嫁女的感慨。
嫁?她在心中念着这个陌生的字眼,第一次在男女感情方面有了新的认识。
她以前只见过猪跑,又没实践,若一直没解决秘境核心呢?她是不是真得成一次亲。
接着,曲庄瞪大了眼,罕见地看到自家女儿……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