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依然呆头呆脑美滋滋地沉浸在甜蜜氛围中的谭敬晨不同,青霄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修为不亚于散仙的来者,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两个躲在这里。
她简单盘算了一下,又自觉其实自己又并没有做错,没什么好心虚的,于是站了起来,对面容苍老的灰袍“老人”道:
“阁下是青丘狐族族长吗?我们从东泽仙兽园而来,有些事情想请教您。”
老者长须白眉,一身灰袍,语调缓慢地说:
“既然要当面谈,也请另一位仙君出来见一见吧。”
青霄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回头去看,发现谭敬晨依旧蹲在大石头下,定定地望着天空中的流云。
一股共荣共损的羞耻涌上心头,让她一把将呆头鹅拽了起来,冲老者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
“现在可以说了吧?您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来了,对吗?”
所幸老者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小插曲,反而点头肯定道:
“在你们来之前,我已发现七寻镜有所异样,但是仙子,我需要与您讲清楚,七寻镜,我们青丘狐族可以借,但是无论最终能不能达成你的目的,都希望二位莫要怨怼,完璧归赵。”
青霄点了点头,刚说完“应该的,您愿意借已经是帮大忙了……”又立刻反应过来,问:“也就是说,七寻镜也不能保证我们找得到用了掩痕术的那只小狐狸对吗?”
这一次,这位面容年迈的族长不再正面回答,只是悠悠道:
“循六因,结六果,因果相合成因果……”
“七寻镜认可的找寻者要先解开前面六道因果,才能在最终之地得偿所愿。若解不开……”
青霄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也已然明白了这份言外之意。她看向谭敬晨,却发现这小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刚才起就一直对着天空发呆。
她也望了望缥缈的流云,才开口道:
“也就是说,我们两个是受到了七寻镜认可,允许我们借它去找那只小狐狸的对吧?既然您能读懂七寻镜的预言,那么不知我们第一个要解开的因果是什么呢?”
谁知老者摇了摇头,年迈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因果有万般,无人可道尽。七寻镜会带你们到达它所选择的时空,但是究竟要找寻什么结果,还要看你们自己。”
这话听得青霄皱了皱眉头:“时空?什么意思?是现实还是它营造出的幻境呢?那假如它选择的时空是过去,我们的干预会改变历史的结果吗?”
“我不知道……”青霄只觉眼前一花,老者的身影扭曲飘忽,逐渐远去,连带着声音都模糊了起来,“自我任族长之后,还未见过成功集齐因果的人,仙子,希望你是特例……”
簌簌林叶之声传进耳中,竹香与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寂静的世界之外似乎隐隐约约有鸟雀的啼唱和浪花的奏鸣。
谭敬晨赞叹的声音意外地让人安心:
“湘江斑竹枝,锦翅鹧鸪飞Ⅱ。原来是这种景象啊!”
“湘江?”
青霄睁开眼,看向身边广阔的江面和郁郁葱葱的竹林。
七寻镜在他们面前悬停片刻,便落在了地上。
青霄弯腰将之捡起又装进腰侧的储物灵器中,才笑道:
“这首诗的下一句可是‘处处湘云合,郎从何处归?Ⅲ’怎么?谭湘君觉得,我们第一个因果是爱别离吗?”
“不能吧?”小谭督管歪了歪头,同样回报以一个灿烂的微笑,语气轻快地说:“领导,咱俩才在一起没多久呀,要是上来就遇到这种苦事,那不是太点儿背了吗?”
滚滚江水拍击着河岸,脚下的道路向前曲折,吸引了两位神仙的注意,小星君伸手欠身,眨着明亮的眼睛问:
“领导,走一步看一步,瞧一瞧看一看?”
霄领导十分配合地指挥:“走着!”
这条长满斑竹的小径异常静谧,在水浪高歌的湘江身侧,蜿蜒出下山的路。
青霄余光瞄到谭敬晨又在看天空而不好好注意脚下的路,于是将他的手拉了过来,本想小小训他一下,却又突然想到呆头鹅小谭因为自己与他牵手而陶醉,不由觉得好笑,再也凶不起来,只能手间轻轻使了下力,问:
“看什么呢?今天的天上到底有什么?”
“嗯?”谭敬晨回过神来,感受着手心的温度,柔声回答:“天上没什么,但是天空是不一样的。”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吸引了青霄的目光,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还是有些不解:
“具体来说呢?”
“具体来说……”
谭敬晨思考了一下,把自己与世不同的奇思妙想暂时抛开,用更好理解的比喻说:“假如吧,把天空当成布料,六界的天空是不一样的。神界的天就像丝织品,有一种轻飘飘的舒阔感。人界的天空像棉织品,晴朗的时候就轻盈,阴天的时候就厚重,变化最明显。妖界的天空就像永远保暖的毛料,沉沉地压在身上。”
青霄一边消化着这些比喻句,一边辨认着当下的天空,突然愣在了原地: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在神界?那还是仙历1052年的神界吗?”
明显并不是,小星君撇了撇嘴,不过很快又眯起了笑眼:
“问问不就知道了。”
小径即将走到尽头,细碎的人声顺着风声溜进耳朵,一方空间不大的市集,为这疑似神界的区域注入了一丝烟火气。
谭敬晨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一处拉着布帐的摊位前,对摊主招呼道:
“老板,两碗阳春面,别加辣啊!”
“不加辣?”谁知摊主将手中的汤勺一扔,粗声粗气地抱怨:“在这片地界不吃辣,连底下的人界都不能乐意。”
“这片儿地界?这是神界的哪儿?”青霄默契地接过话。
“湘江水,湘妃竹,你们说这是哪儿?往前十里地就是湘夫人府邸,你们自己过去问问这是哪儿吧!”
往前十里是湘夫人府邸?
早前甚至还没在一起就被诺青称为十分有“夫妻黑店”潜质的两位神仙继续演戏。
谭敬晨语调懒散:“加辣也行,那就不要阳春面了,牛肉面吧,肉瘦一点儿,炖烂一点儿。”
这下子,把气发泄在甩面上的老板所性罢工,训斥道:
“你是哪家的小子?这么放肆!人间都战火连天了,你倒是只想着吃好喝好,一点儿正事也不做。”
“就是,我看你就是被惯坏了!叔,你别理他。”
青霄适时倒戈,又在老板脸色稍缓的瞬间问出关键句:
“叔,你说,这人间得打到什么时候啊?”
摊主一边回身继续揉面,一边道:“打到什么时候不知道,我们湘夫人说,司马家的上//位了,人间生灵才能歇歇神,但真想安定下来,恐怕得等李家的了。唉……这么一想啊,又不知道要几百年过去了……”
“是啊,竟是如此长的民不聊生……”
青霄叹着气应和,却又偷偷去瞟身边人,这家伙却一副被骂的不是他的样子,手指灵活地转着筷子,俏皮地眨巴了两下眼睛,压低声音说:
“可见五六百年,对于神仙来说也不是一段不值一提的时间。”
没错,在七寻镜的力量之下,他们最初降落在这里的地点,离面摊老板所指的湘夫人府邸并不远,那处小径旁种满了斑竹,还有摊主口中乱象横生的人间世代……
以泪点竹的湘夫人,你到底有何苦楚?
青霄又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死死盯住谭敬晨转筷子时轻巧万分的指节。
与当初在财务司大楼下商讨捉拿朱雀之法时不同,有了“恋人”身份加持的小星君坦然接受了这份目光,还十分善解人意地问:
“觉得哪个环节有问题吗?”
青霄在凝眉想事的时候常常会这样:看似眼睛发直,像在发呆,但脑子转得很快,好几次都脱口而出了回答,实际却已经考虑了好几轮别的细节:
“有,湘夫人府邸?为何不是湘君与湘夫人的府邸?按照时间来说,此时他们成亲还不到千年吧?甚至距离他们上一次在昆仑神源之树现身,也不过五六百年。五六百年、战乱、人界、湘妃泪……”
“咚”的一声,老板将两个陶碗磕在桌上,极不友善地拿眼睛将谭敬晨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才闷哼一声回到了灶炉边。
这一连串动静让青霄神志转圜,朝“对手戏演员”吐了吐舌头,轻声安抚:
“你辛苦啦!”
这句安慰对小星君来说比蘸了桃花蜜的三月春风还要甜蜜,同样小声回应:
“小事儿,快吃吧!”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将要面临何种因果,也不知道怎样算是解开因果,更不知道这七寻镜的六因六果有没有时间限制,有多久的限制?如果拖得久了,会不会影响镜子之外真实的时间流逝?
这些问题砸得青霄食不知味,潦草地挑了几筷子,就想催促谭敬晨去湘夫人府邸了。
哪知这位仁兄吃饱喝足,竟然又提出想吃新鲜的鱼肉,缠着面摊老板打听最近的渔船泊港。
这处港湾风景秀丽,水光潋滟,斑驳地反射着阳光,衬得岸边的树影都多了几分平静与从容。
青霄陪着谭敬晨站在岸边,眺望对岸,沉声问:
“思君不来是注定的结局,难道能预言人间更迭的神女,还不迷途知返吗?”
“我也不确定她会不会来等啊,但是按照咱们所经历的那个时间来说,现在这个时候,我才刚刚出生百年左右,对神族来说,才是个刚会走会跑的娃娃,我对这两个神位完全没有记忆,只能碰运气了呀。”小星君踢着脚下的石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别说你了,当时我都成神大几百年了,也对湘江水的两位神祇毫无了解。啧……真是悔不当初……”
突然,流动的江水让青霄有了一瞬间的福至心灵,她拉过谭敬晨冰凉的手,轻声道:“如果我们真能改变过去,那么现在距离六界大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改变不了的,世人以为象征时间改变的斗转星移实际上都只能腾挪空间,还要为了违反天理付出代价,何况改变过去的结局……我早就试过了……”
微风卷起岸边的树叶,又让它们几无声息地落入江水之中,江岸洲渚传来一阵幽微的香气。
是的,即使知晓结局,也有人不愿改变过程,那么自然无法改变结局。
青霄与谭敬晨同时回身,看向身后的“帝子降兮北渚”Ⅳ。
注释Ⅰ和Ⅳ出自:战国·屈原《九歌·湘夫人》
注释Ⅱ和Ⅲ出自:唐代·李益《鹧鸪词·湘江斑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