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送去焚烧,在墓地选好位置,阿尔泰·索罗亚斯德拿着一张记着名字的纸条找到雕刻师,预定了一块墓碑。
雕刻需要七天左右,尸体焚烧也需要时间,现在能做的只剩下等待,阿尔泰松了口气。在一块被烧了一半的石头上,阿尔泰叹息着坐下,从身侧摸出来他的金属酒壶。
他一直觉得这种酒壶很不方便,很多时候他更希望能够直接掰开壶嘴就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圈又一圈的拧盖子。不过他也承认,这样一圈一圈拧的盖子,确实不容易让里面的酒漏出来。
终于拧开了这麻烦的玩意儿,举到嘴边正要喝,眼角忽然瞥到有什么东西突然一闪。直觉让阿尔泰想收起酒壶站起身来,但这酒壶拧了半天才拧开,怎么也不可能一眨眼就拧得回去,他刚站起来一半,甚至来不及做出警戒的姿势,就已经被人擒住衣领,一股巨力将他直接按翻在地上。
阿尔泰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但是他已经看清楚动手的人是谁,知道这不是袭击,于是阿尔泰没有动,在惊讶这个女孩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之余,绅士地摊开手,尽可能不与对方身体接触。这还是阿尔泰第一次被女士——似乎对方也不能算是女士,充其量算是个女孩吧——这样主动推倒,换个人换个地方换个情景,大概是需要说几句调情话的,但现在显然不合适,这野孩子不打算杀了自己就已经是索罗亚斯德先祖保佑了。
与红着眼睛的希尔达对视,阿尔泰语气沉静:“我希望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骑士私斗是要被除籍的。”
“当然知道。我要是想打你,昨天晚上就动手了。”女孩声音还有些哽咽,眼睛红红,似乎真是受了天大委屈。
阿尔泰忽然想起昨天晚上,这女孩抱着一兜瓶瓶罐罐站在路口,想要上来阻拦,被自己一句话噎在原地。那之后她只是瞪着眼睛在那里看,确实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激烈,按理说她应该是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会为此冲动的。那么,现在这是怎么了?
“我想告诉你,阿尔泰·索罗亚斯德骑士,我本来也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人的妻子和武器出生的,出现在奥特登也并非我自愿。我从自己的家乡来到这里,除了错过自己父亲的葬礼之外什么都没有学到,除了这个骑士的虚衔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要面对所有人的审视。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当什么王子的骑士,你可以自己去争取,把我换下来。或者你要是喜欢,也可以自己去嫁给伦纳德殿下,其他人会不会阻拦你我不知道,至少我不会,我会祝你成功。”女孩说完,就从他身边直接跳开来,没有再说什么话,迈开脚步,踏着地上烧过的黑灰离开了这里。
女孩连珠炮似的一大串话,让阿尔泰又羞又恼,过了好一阵,阿尔泰才回过神来。他的后脑勺被磕疼了,酒也洒了一地,但是这些都不那么叫人在意,他只感觉到胸口像是堵住了一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野孩子反应这么大,但就在明白了的同时,他变得更加不能理解这种愤怒。
被称作伦纳德殿下的利刃是这么值得生气的事情吗?需要这么愤怒吗?你不是为了成为什么人的武器出生的,但我是。
阿尔泰站起来,慢腾腾捡起自己的酒壶,走向自己栓马的地方。
侍弄完自己的花草,伦纳德一抬头就看到了发小,将铲子递给一边的仆人,伦纳德笑着走上前:“阿尔泰,大忙人,今天怎么有时间到这边来了。”
阿尔泰低了低头:“殿下。我来向阿黛尔殿下汇报一下对贫民区的处理结果。”
忽然注意到阿尔泰银灰色的头发上粘着许多黑色的碎屑,在他头上十分显眼,伦纳德做了个邀请同行的手势:“阿黛尔和妹妹们在温室那边,你要见她估计要等一会儿了。你头发怎么粘了这么多脏东西?趁这个时间,去我那边简单收拾一下吧。”
阿尔泰没有拒绝,他跟在伦纳德身后不远不近的走着,思忖着要不要把那野孩子说的那些话告诉伦纳德殿下。
“怎么,有心事?”走在前面的伦纳德忽然回头,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骑士朋友平时不是这样沉默的性格,即使是出于礼貌,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也会多少说点什么,免得气氛尴尬。今天他安静得实在是有些反常,让伦纳德忍不住多关切起来:“遇到什么了,跟我说说?”
这一刻,阿尔泰忽然感觉有些委屈了。尽管知道不应该,知道在对方只是个十三岁小孩的情况下自己这么做完全不占理,并不期待伦纳德殿下会站在自己这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因为什么,他还是跟伦纳德说了这两天的经历,说了刚刚那女孩红着眼睛抱怨的那一大通话。
看着伦纳德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阿尔泰已经能猜到等自己说完,他问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了,那个一直以来都温柔善良的伦纳德殿下会毫无疑问地站在那野孩子那一边,然后问自己:你没有跟她道歉吗。
就如同阿尔泰预料的那样,在阿尔泰表示事情就是这样之后,伦纳德问:“你没有跟她道歉吗?”
阿尔泰沉默着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大概猜到好友在想什么,伦纳德无奈叹口气,一边走一边向他道歉:“抱歉,我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对不起,刚刚那句话可以当做我没有说吗?我并没有什么说你的立场,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从你的角度来说,大概仅仅只是说了你认为的事实,只不过是恰好说到了她的痛点上。这件事说到根源,错的人还是我。如果不是我这样没用……”
“伦纳德!”阿尔泰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一时间没顾上考虑现在还不算真正的“私下”,冒失地直呼了对方的名字,“你从来不是没用的人,身体不好也不是你的错,你……”
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阿尔泰即将说出口的话再次郁结,他低下头,重新喊了一词:“殿下。”
“跟我不用这么计较称呼,我们已经做了十几年的朋友了,阿尔泰。”
阿尔泰却没有抬头,也没有改口:“我会去向希尔达·纳尔逊道歉的,殿下。我现在就去温室,容我告退。”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看着阿尔泰急匆匆转身向着另外的方向大步离开,伦纳德无奈扁了扁嘴,他感觉自己与阿尔泰之间忽然出现了一道鸿沟,不,那鸿沟也不是突然出现的。从一开始,他就没办法和阿尔泰并肩站在一起,家世身份注定自己没有什么平等的朋友,这样的分歧只是使那种鸿沟变得更宽而已。
还有一点,阿尔泰从小就是那个被索罗亚斯德家族当做礼物送来王宫照顾王子的“骑士摆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尔泰和希尔达所处的位置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家族的牺牲品。可希尔达的家教和性格,注定这个野蛮生长的小姑娘更重视自我而非王室,她更看重的永远是她的家人,这一点即使是在国王面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而国王本人也格外关心这个挚友的遗孤,所以他们受到的待遇完全不同——一个是普通的皇家骑士,一个是待遇几乎是公主的皇家骑士,很难说他们是一样的人。
在这样原本就不对等的基础上,肯定希尔达就相当于否定他,所以阿尔泰不高兴吗?伦纳德想着,眉头不由得拧在了一起。他越来越后悔自己一开始那句询问,大概真的有些伤朋友的心了,天平从一开始就倾向于那个看上去似乎处于弱势的十三岁女孩,自己更应该关注的则是那个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朋友。
回头等阿尔泰稍微冷静一些,再找他谈谈吧,在这期间给他准备点礼物,为自己的失言跟他好好道个歉。伦纳德在室外待了太久,此时一个喷嚏把他的思绪扯回来,他只能快步往温暖的室内走。
其实阿尔泰的感情根本不像伦纳德想的那么多那么丰富,他只是单纯地不满意希尔达的话。
他不可能嫁给伦纳德殿下。
就算他是女人,或者伦纳德殿下是公主,和大公主大王子联姻的也只能是麦尔卡特家族或纳尔逊家族,这不是感情,不存在浪漫,所需求的唯有政治。更何况他不是女人,伦纳德殿下也没有可能突然坦白说自己其实是大公主,从一开始他就绝对没有其他的可能。想要留在伦纳德殿下身边,阿尔泰只有做他的骑士这一条路,阿尔泰甚至想过,自己要做一辈子殿下的骑士,做殿下妻子的骑士,未来小王子小公主的骑士。那些不可能握在手中的情感,总会有办法在时间里消磨成别的感情。
接着横空杀出来一个小孩,来自纳尔逊家族的小孩,她既是殿下的骑士,又是未来殿下的妻子。
阿尔泰正要开始嫉妒这个小孩的时候,她却委屈地说这一切她都不想要。
那我呢。
我想要,但是,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