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郊外的苍梧山上,桃花开谢了三次。
景隆十五年的春天很快被人淡忘,再也无人提起,景隆十八年的盛夏,阳光正好,鸟唱蝉鸣。
这是夏日的一个下午,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院子里大槐树下有一片阴凉,潘棠躺在躺椅上,用块帕子遮着脸,正在浅眠。
这是个绿意盎然的小院子,坐落在苍梧山上,旁边就是苍梧山桃花村,以种植桃子出名。到了春日里,桃花村漫山遍野的桃花,一棵棵桃树远远看去像是粉色的轻云。整个村子犹如仙境。
绿树,蓝天,青山,桃花,村落,人家,还有袅袅炊烟。
潘棠很喜欢这个地方,将自己的小院子建在桃花村的不远处。登上房屋的二楼,便可远远见到村落和桃树,景致很好。
她故意将小院子布置得和潘府那个小院子差不多,有时候甚至会恍惚,以为自己还留在潘府当中。
曼姝劝她何必要将院子做得和以前一样,但她没听,因为这院子对她来说意义不同。那时她和阿姐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她不想离去。
忽然,门响了。
“小生段三郎,是玉容娘子介绍的人,今日特来拜访。”
潘棠突然被吵醒,眉头微皱,脸上出现一抹烦躁,她掀开脸上的帕子,喊道:“般若,开门。”说完,将身子转向另一边。
般若将门打开,见外面是个男子,一脸嫌弃,睨了一眼,对那男子道:“有何贵干?”
段三郎温和有礼,文质彬彬,一脸书生气,对着般若鞠躬道:“玉容娘子让小生来,说是这里住了位酿酒高人。”
“进来吧。”
“诶,多谢。”
般若道:“这位就是我家娘子,你有什么话亲自和娘子讲。”
“多谢。”段三郎又一礼。
他到潘棠躺着的躺椅前,又隔了点距离,行礼道:“小生段景风,在家中行三,娘子可以唤小生段三郎。是玉容娘子让小生来的,因小生有一事相求。”
潘棠一眼没看他,头撇到一边,“何事?”
段三郎笑笑,“家母极其爱酒,特别是一种口味独特的梅子酒,但东市里的酒坊小生跑了个遍,都没有寻到那种酒,玉容娘子说,娘子您擅长酿酒,说不定可以酿出那种梅子酒。”
说到酒,潘棠终于抬眼看他一眼,懒懒道:“我这有三款梅子酒,一瓶五十两,你买得起的话就带回去给你母亲。”
“银钱都是身外之物,母亲寿宴在即,只要能让母亲高兴,怎么都好说。”
潘棠微微扬了扬嘴角,喊道:“般若,带他去拿酒。”
段三郎喜笑颜开,又想到件事情,他取出一封信件,道:“这是玉容娘子让小生交给您的。”
“放那里吧。”
段三郎买到了酒十分高兴,被般若送出门外。
潘棠旋即起身拿起他带来的那封信。
玉容姐姐近两年闲来无事,竟然一时兴起,干起了媒婆的行当。自此之后,就苦了潘棠,隔三差五的就被玉容介绍来的俊俏小生拜访。
她拒绝几次之后,玉容依旧坚持,为了不破坏两人的友谊,潘棠就默许了这件事情。
按照玉容的话来讲:“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新人足够惊艳,就能将旧人忘去。而且这些小生如此俊俏,你就当免费的小倌上门陪你聊天解闷,不好吗?”
潘棠点点头,有理。
于是玉容又问:“那阿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只要你能说出来,姐姐一定能帮你找到。”
潘棠思索片刻,认真道:“我喜欢,眼睛乌黑发亮,要有书生气,穿白衣,话多,性格要活泼一些,不要舞刀弄剑。”
玉容若有所思,“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呀,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她略有疑惑,但还是豪气道:“没问题,包在姐姐身上!”
就这样,玉容乐此不疲地往她院子里输送有书生气的俊俏小生,三年过去,竟然无一人能入潘棠法眼。
潘棠打开手中的信封,一看果然是玉容写给她的信,读了两行,她忍不住笑出来,已经能想象到玉容说这些话时的神态。
信上写:“怎么样?这个人能否入阿棠法眼?这可是姐姐为你精心挑选的家底干净,容貌俊俏,书生气的小郎君。他母亲和姐姐是旧相识,为人很不错,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就喜欢你这种活泼性子的小娘子,不如你考虑考虑?另外,这小子如今在准备科举,打小读书就聪明,我赌一文钱他肯定能考上。”
她将信合上,摇摇头,回忆了半天刚刚那段三郎的容貌,已经记不清了。
随后从书房里拿了支笔,在信的背面写道:“容貌俊俏,温和有礼,孝顺父母,但个性不足,过于软弱,不宜成亲。”写完又在字后面加了个笑脸。
“般若,你们下次去东市采买时,帮我交给玉容姐姐。”
般若称是,又道:“娘子,已经三年了,玉容娘子介绍来的郎君这么多,您真就一个都没看上?”
“你有看上的吗?若是喜欢我帮你和玉容说。”潘棠笑着。
般若脸一红,僵硬道:“没有。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跟娘子过。”
“好啊,我同意了。”
潘棠重新倒回躺椅上,将帕子盖在脸上,闭上眼睛又有了困意。
一旁,曼姝急匆匆从库房里出来,般若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曼姝瞬间心领神会。
曼姝轻声道:“库房里存着的高粱有一半发霉了,过几日还要用呢,这可怎么办?”
“等娘子醒了再说吧。可能是昨日下雨受潮了。”
但潘棠并未完全睡着,她听见一点点声音,将帕子拿下,坐起,问:“怎么了?我听见你说什么高粱。”
曼姝答:“是库房高粱受潮发霉了。”
“般若说的对,大概就是昨日下雨受潮了。”潘棠去库房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库房房顶有个地方漏雨,只是极其隐蔽,平日还看不出来。
她道:“小事一桩,我明日去东市再买一些就行。”
曼姝道:“何必劳烦娘子,我和般若去就行。”
“你们不知道哪种高粱品质好,需要我去挑,明日般若与我去吧,力气大些好搬东西。对了,那这信也不麻烦你们了,我亲自去找玉容姐姐。”
说完这些,她又躺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十分闲适,仿佛任何烦心事都不挂心头。
三年来,潘棠一直都是这样的。
曼姝回忆,曾经记忆中的那个娘子越来越模糊,她只记得在潘府时的娘子,日日都有种蓬勃向上的干劲,让人一靠近,就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力量。
那时潘棠总是喜欢大笑,笑起来像一朵明媚的花,穿衣裳也总是挑鲜艳的颜色。
但看如今,她依旧爱笑,但笑总是淡淡。她依旧烦心事不挂心头,以前她是不怕,而现在却是不在意。
一切的转折,是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晚,潘芙去世,阿酌不知所踪。但曼姝其实不知道到底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第二日清晨,见到了在别君亭中平静的娘子。
开始时,曼姝也没看出潘棠的不对劲,曼姝见她没有展露出丝毫脆弱,骑马回京城,亲自为贤妃送葬,更是在面见陛下时讨到了一个恩典,那就是以后的婚姻可以由自己做主。
潘棠和潘萝换亲之事,虽然两家讳莫如深,一直对外隐瞒,但时间久了还是传出风声。外加上潘棠执意要住在苍梧山上,更加坐实了她离经叛道的恶名,三年来不断有闲言碎语传出。
可潘棠似乎从未放心上。
那时,曼姝就跟着娘子每日忙碌着,娘子看上去很有主见,亲自定下的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院子,亲力亲为地修葺,搬家,种花,种草,随后生活安定下来,娘子又开始酿酒。
本以为娘子已经挺过去了,但是某个雨夜,曼姝见到娘子昏倒在地,手腕上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流了一地。
连忙找了大夫,曼姝和般若哭成泪人。醒来时,潘棠的第一个表情是笑,问她们:“怎么哭成这样了?”
后来曼姝问潘棠为何要这样做,潘棠摇摇头说:不知道,可能是一时想不开吧。
可能是那夜的雨下得过于凄厉,那晚的风太大将她的海棠花吹折了,也可能是那日的饭菜不大合胃口,那晚她不小心将自己手指划伤了,那晚她发现窗台上的两盆勿忘草同时枯萎.....
总之就是,她不开心。
可是潘棠并没有一直消沉下去,或者说,若是没有这一出自戕,旁人根本没有看出她的消沉。
第二日,潘棠便像往常一样,张罗着养花,张罗着酿酒,张罗着采买。曼姝感觉有什么变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三年。
潘棠在躺椅上如愿睡着了,一直到太阳西斜,黄昏的天空上夕阳灿然,金色笼罩整个天空。
她看着将落的太阳皱了皱眉,独自回到房间又将自己关起来。
她讨厌黄昏。
不过幸好,黄昏只占每天时间的一小部分,第二日清晨,她还要去东市采买,想到此,潘棠觉得高兴,她还是挺喜欢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