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卿云直面沈澜君的怒火,没有丝毫意外。不如说若沈澜君没有生气,他反而会感到诧异。
哪怕沈澜君在席间再神游天外,如箭矢般飞来的红枣也会将一切恍惚游思瞬间打散。他虽是面色不改,表面上依旧与众人言笑晏晏,实则暗自提高戒备,警惕身旁人的一举一动,若不是那少年被吓住没有下一步动作,就算白卿云有意保人,沈澜君自己也会出手。
虽宴席间出现流血事件未免不美,但相较性命安危来说不值一提。
沈澜君气的是白卿云明明已经提前察觉到那少年杀意,却没有及时做出应对,反而一直等到那少年拿出暗器正欲行刺时才出手阻止。
他看得分明,自己的臂膀距离那枚闪着诡异乌光的毒针只差一厘,稍有差池毒针就刺入他的皮肉之中,若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沾到一滴血他就会一命呜呼,哪里还余有解毒时间?
他本就城府极深,疑心颇重,就连自己以花言巧语哄骗白卿云互相帮助,耽溺于那由清幽草木香所编织的柔腻云雾中的时候,心中也时时存了三分提防。
他自己便不是什么正道君子做派,由己度人,自然也不会将其他人当成什么正道君子,唯有十一这太过耿直端方的性格让他多放心几分,却也没有托付全部信任。
而白卿云今天称得上姗姗来迟的出手,在沈澜君眼中与背叛无异。
白卿云也知道这一点,他并未出声反驳,半跪在地,垂首恭声道:
“属下无能,让刺客惊扰主上,请主上责罚。”
沈澜君凝视着他面前恭敬低头的白卿云,这个角度他看不清具体的神色,只能看见宛如月明霜白的玉色肤光与清隽蜿蜒的眉弓,微翘的墨色眼睫在橙亮烛光里变成了淡淡的浅色,一如既往那般好看,但这样温顺的认罪与敷衍无异。
沈澜君只觉心头怒火更甚,他的耳中几乎能够听见心脏在胸腔里因为愤怒而膨胀收缩的杂音,似烧得通红滚烫的岩石因为高温而迸裂的声响。他抬腿猛踹梨花木书桌一脚,发出砰然巨响,桌上悬挂的毛笔在这一声巨响中摔得七零八落,碧玉砚池与青金琉璃笔搁亦是摔落在地上砸成碎片。
沈澜君浑不在意自己这一脚又踹掉多少金子,他径直走到白卿云身前,蹲下身,伸出两指捏住白卿云的下颚,迫使人抬眼看向他。
而他望进那双墨色深邃的眼眸,毫不意外地看见白卿云根本没有丝毫认罪悔过之心,那冷静的目光沉静如月下玄镜,却照不出他的影子,仿佛他的一切心绪起伏在十一眼中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沈澜君肺都要气炸了,他眸光阴鸷,面庞肌肉紧绷,愤怒的情绪在皮肤底下激荡,他掐着白卿云下巴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在白皙皮肤上留下清晰的红痕,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觉得这样就算了?十一,是不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使你产生了可以恃宠而骄、撒谎欺瞒本侯爷的错觉?若我将今日之事告诉沈一,不如现在让我们来猜猜你进了死狱之后脱几层皮才能出来?”
死狱是专门审讯刺客与间谍的暗所,同时兼具惩处犯下大错的暗卫一责,哪怕是武功高强的资深暗卫,进去后也会变成血人被拖出来,虽以秘药吊着一口气,但凡是经过这么一劫,人大多不残也废,更别提什么重回岗位。
白卿云回视着沈澜君,那张俊美的面容此时难看到了极点,明明是他口口声声说要把人送进死狱,却表露得像是自己要被送进死狱一样,神色阴沉得可怕,恍如某种即将虎变的凶兽,以凶悍的外表遮掩狼狈。
沈澜君比任何人都害怕白卿云的背弃。
那意味着他不得不亲手处理掉背主的逆贼。
但他现在根本下不去手。
察觉到捏着下巴的两根手指似乎是在微微颤抖,白卿云莫名地有一点想笑,但知道若是此刻笑出来只怕把本就处在愤怒边缘的沈澜君给气昏了头。
因此白卿云的眼波仅是微微摇晃一瞬,像是烛焰在琉璃灯罩里晕散的不明显光纹,他垂下眼帘,疏离如水墨描画的俊美面容像是被光打湿了,似新雪洗出的梨花,平静道:
“一切谨遵主上意愿。”
这般直接不近人情的回答令沈澜君心泛起像是被一根针挑住心尖一点软肉那般尖锐的疼,他的眼睛停驻在白卿云的面上,两人本就距离极近,气息隐隐交融,沈澜君心里还盈着火,胸膛正过激地起伏,舒张的肋骨里仿佛深藏一只暴虐的野兽。
他看了白卿云一会儿,却还是低下头,眉头紧皱,吻在白卿云的唇上。
白卿云微微睁大眼睛,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讶神色。
两人虽互帮互助良久,但甚少接吻,接吻的意义比单纯的抚|慰意义更重,重得仿佛已经不像是一个吻,似是剖开一颗心,将鲜红的心脏瓣膜像是透薄的柿子皮一样轻轻揭下,撕开纤维交织的半透明橙红果肉,继而流出烂熟流浆的蜜色柿子心,心脏最深处最柔软的内里,只有接吻才能尝到。
这明显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吻,哪怕两人已经有过接吻的经验,但也双双僵住身形。白卿云是不明沈澜君为何亲吻,而沈澜君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亲十一,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会让他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怒火因为气势不足而熄灭。
沈澜君琥珀色的瞳仁颤了颤,旋即双眼微阖,变换角度,鼻峰交错,吻得更加深入,也更加专注,清微淡雅的草木香似是青翠柔软的苔叶,蕴满了冰凉晶莹的露水,沿着他的肺腑滋长,恍如覆盖了在肺叶上烧灼的怒火。
这是一个不甚清醒的吻,本因怒火而灼热的吐息因为另外一种因素变得滚烫、浓密而漫长。烛光在摇曳,犹如兰心一点,明明灭灭,似有似无。唇舌相接的地方似是变得滚烫,宛如被烛火燎过,印下朵朵晕散开来宛如七月海棠的零乱痕迹,淡色的唇瓣在厮磨中被烫得嫣红,晕染着从唇缝边缘溢出的潮热吐息。
沈澜君明显比白卿云更沉迷于这个吻,那使他生出两人是亲密情人的错觉,他另一只手捉住白卿云的肩膀,禁止人逃走,一边亲着,一边低声道:
“我让你认罪你就认罪?那我让你亲我你怎么不亲?该听话的时候不听,不该听话的时候又听了,你明明只需要说几句好话哄我高兴就行,偏偏要和我对着干。你说你不是傻子,这世上又哪里来的傻子?”
他将人圈在自己怀里,将下巴搁在白卿云肩上,附在白卿云的耳边轻声道:
“对我说几句软话,十一,别老是与我僵着。”
白卿云感受到沈澜君身上的体温,青年男子的滚烫体温使得环抱他的身躯就像一个柔软的暖炉,他的鼻间萦绕着沈澜君身上的熏香与先前宴席中的酒气,方才的一吻已经足够让他惊讶,更让他惊讶的是沈澜君此时的态度。
他一直都知道沈澜君的自私独裁品质,久居上位的人那浓烈得几乎要从骨缝里流淌出来的偏执与傲慢是再如何高超的演技也无法遮掩的。
他是天生的政客与独裁者,喜爱用灿如莲花的动听语言粉饰他的野心与倨傲,吝啬于付出信任,却想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对于自己喜欢的事物与人更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掌控欲,稍一流露出背叛与逃离的意向,便会勾起勃然大怒,希冀以残忍的惩戒作为叛主的报复。
因此沈澜君每次说的喜欢白卿云从未当真,亦是从未放在心上,只将其当成调剂无聊生活的有趣游戏。
这样的人口中所说的喜爱,不过是镜花水月,初见时如银海生花,细看之下其实只是一片美丽的沤浮泡影,怎能当得了真?
可谎言说多了似乎也就成了真,沈澜君一心陷入他自己所编织的情网之中,那对白卿云自以为是的满心爱欲,不过是最为露骨的征服欲。
从前沈澜君的服软只是一个伪装,目的是以退为进,暂时的服软是为了交换更大的利益。而现在的沈澜君,似乎仅仅只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论怎样做都是错,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态度的软化更像是心的软化,那颗为阴谋诡计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心出现一丝缝隙。
白卿云意识到沈澜君似是真的动心了,但沈澜君自己好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白卿云心中浮现些许玩味,为了让游戏变得更有意思,白卿云没有提醒,只装作不知。
他面上露出犹疑神色,似是像被沈澜君这番话触动,沉默片刻后道:
“只是觉得那孩子似是临时起意,并非受人指使,动作粗拙,行为冲动,原先应是出身不错,但既然已沦落于此,经此恐吓之后不会再对主上生出其他心思。”
沈澜君闻言,轻轻“呵”了一声,透着似有似无的嘲意。
他面上是一片波云诡谲的平静,似是暴雨来临前笼罩的阴云,那双本是情人专属的多情桃花眼凝定出宛如鹰隼逡视猎物的目光,笼罩在白卿云身上缓缓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的细小变化。
沈澜君微微眯起眸子,眸光锐利,亮得惊人,缓缓开口道:
“我见那少年与十一你有三分相似,念起十一你自幼父母双亡流落街头,以为那少年兴许是你失散的亲人,还想着花点银子替他赎了身,好使你们团聚,毕竟……”
沈澜君唇角微勾,冷嘲热讽道:
“哪里会有暗卫无缘无故这么好心,软心肠向着外人,而不向着自己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