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运气还算不错,一年级的教室就在一楼,远远就能看见咖啡厅挂出的招牌。
负责人或者说店长是一个很开朗的女孩子,我们还没开口就热情地出来迎接了。店里大多数服务生都是女孩,他们穿着老式的维多利亚风女仆装,端着餐盘雷厉风行地穿梭在后厨与餐桌之间。男生只有两三个,他们打扮成旧时代的侍者在昏暗的工作间搬弄重物,时不时传来几声刺耳的抱怨。
“嘿!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你怎么敢叫我干这么脏的活!”
“今天店里所有同学一视同仁,这是之前就说好的。难道你要背信弃义吗?”少女激昂的回击引起了顾客们的注意。大家纷纷抬头寻找争论的源头。
“谁跟你们说好了?我是听说那个斯特拉今天要来才屈尊给你们干活的,谁在乎你这种丑女!”
“那你已经见到了,我就是斯特拉·摩耶·范·海辛。”
工作间的照明瞬间亮了起来,我隐约看见了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指着男生的鼻子说了些,呃……攻击性很强的话。那男生顿时成了哑巴,支支吾吾地像个滑稽的小丑。
顾客们的精神好像突然振奋了,窃窃私语间谈论的都是这个叫做斯特拉的女孩。莫非他们也是为了见斯特拉才来光顾的吗?我把眼睛瞪到最大,对超出视力极限的东西无能为力。
“好,好长的名字……是外国人吧?”
“长不长倒是还行,她的姓氏才奇怪吧,老祖宗是不是和罗马尼亚有仇?”北斗说。
店长模样的女孩放下菜单,略显尴尬地道歉说:“让您见笑了,是我们不好。不介意的话,请允许我为您点单。”
她注意到北斗的外表,思考了一下便喊了另一个名字:“斯特拉前辈,可以来帮帮忙吗?”
斯特拉扔下颜面尽失的男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两个女孩交流过后,斯特拉来到我们身边,落落大方地提起一点裙摆,弯下腰行礼,随后说起了蹩脚的英语:“How are you? What do you eat?”
这是在问北斗吧?明明这就坐了一个日本人,直接问我不是一样的吗!还有啊,你也是外国人吧?你的英语怎么比我还烂啊!喂喂喂!搞什么差别对待啊!
北斗已经神游天外了,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于是斯特拉换了一种语言,瞬间就变得侃侃而谈了:“?? qué quiere comer?(请问您想吃点什么)”
“No lo sé, no lo sé.(不知道)”北斗突然回过神,顺畅地接上了对话。
“Los postres y el café de nuestra tienda se cocinan en vivo por el chef de la tienda.Cualquiera de ellos es delicioso.(我们店的甜点和咖啡都是店长家的主厨现场烹饪的。无论哪种都很好吃。)”
“你问她,我要和她一样的。”北斗切换回日语,然后就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原来您会讲日语啊!”斯特拉懊恼地拍了拍头顶,马上就笑吟吟地和我聊了起来,挫败感一扫而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这孩子在我们这桌停留的时间格外长。最后我点了两杯卡布奇诺,现在可没有吃甜点的心情。
北斗趴着一动不动,腿却不停地变换位置,好像在试图寻找一种位置来减轻疼痛,但无论怎样调整,都无法找到丝毫的安慰。担忧不断涌上心头,让我的思绪变得混乱而糟糕。时间似乎变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钟都像是一次无尽的煎熬。
突然,她浑身一抖,猛地坐直身体,朝下看了一眼,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抽搐了两下,接着短暂地涌现出了烦躁……与忧虑。她指着自己脚下,我弯下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她的裤腿已经被血浸透,黑红的血顺着小腿涌到了地上。
这间教室的地板颜色是很浅的灰白色,哪怕是一根铅笔芯落在上面都非常显眼。北斗的血不停地流,只要有人经过时低下头一看,立刻就会暴露。我身上没有多余的纸巾,只好祈祷不要有人经过这里。北斗将腿朝里面移动,滴落的血液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格外突兀的血痕,就像高档西餐的盘子里装模作样涂抹开的摆盘酱料。
这样下去一定会被发现的!
服务生端着餐盘从后厨出来,朝我们走来。听他的声音应该就是不久前对斯特拉大发雷霆的学生。
真麻烦啊,偏偏是这么个难缠的小鬼。
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北斗紧绷的表情松动了。她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不怀好意地拿过桌上摆放的方糖。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觉得一股冷风擦过我的脚腕。
意外……刻意为之的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男服务生突然惨叫起来,和餐盘一起扑倒在地上。两杯滚烫的咖啡正正好好泼在北斗流血的腿上。她攥紧拳头,双眼紧闭,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她一声没吭,像褪色的石碑似的一动不动地忍耐着。我的脑海中似乎听见了牛肉在铁板上炙烤,那种“刺啦刺啦的声音”。
咖啡液洒了一地,掩盖了星星点点的血滴。这才是她的目的。但是这样真的值得吗……
店员们闻声而来。斯特拉冲在最前面,跨过捂着小腿哀嚎的服务生,蹲在北斗脚边不停询问她的状况。她拿出一条崭新厚实的白毛巾,吸掉地板上的咖啡和人血的混合物,又拿出一条看上去更厚的毛巾去擦北斗的裤腿。
店长一声令下,几个戴墨镜的黑衣女性仿佛神兵天降出现在店里。他们说不能让斯特拉小姐做有失体面的劳作,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叠毛巾,全都扔在地上用以清理污渍。斯特拉感谢了他们,但是没有离开,坚持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于是,黑衣人们便不再阻挠。
北斗轻轻抓住了斯特拉的手腕,叫她不要碰自己的腿。斯特拉点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地上。她擦得相当卖力,裙摆沾上了咖啡也毫不在意。中途她换了一条新毛巾,仔仔细细地把附近都清理干净了。然后黑衣人们把毛巾装袋全都丢掉了。
其他人把怪叫的男生扶到椅子上坐下,他刚想发作便被斯特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店长也顾不上关心他,先向在场所有客人鞠躬道歉,然后到我们这来诚恳地表示歉意。她果断给了我们免单,并且表示只要我们愿意,可以换菜单上有的任何一种做替代。
这些贵族小孩不是也挺友善的吗?真的是我对他们的偏见太严重了吗?但是心甘情愿做服务业的贵族小孩会不会本来就更谦卑更温和呢?哪里都有好人,哪里都有恶人。
他们没有留给我思考的时间。斯特拉和店长说了几句话,店长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们俩,对斯特拉竖起一个大拇指。这两个小家伙在谋划什么……
“我家保镖会给您准备新衣服,这件衣服交给他们处理掉就好。请放心,我们准备的衣服是意大利的裁缝手工缝制的,虽然没法给您现场订做,但一定能尽可能贴合您的身体。”
“不用这么麻烦……”
店长用行动堵上了我们的嘴。另一批黑衣人从天而降,手里拿着软尺,对着我和北斗的身体就是一通测量。
诶不是,怎么连我也要一起啊?
不出三分钟,第三批黑衣人就提着大包小包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给了我们。我是无所谓,北斗确实得换件衣服了。
斯特拉领我们到更衣室,偷笑着说:“就交给二位了。”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做什么……如此这般的俗套桥段竟然真的钻进了我的大脑。我的神经记住了在乐屋换舞台装的感觉,在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换好了黑衣人送来的衣服。
这不是和店员们一样吗!为什么连我也要穿女仆装啊!为什么啊!
槽点太多了,我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我陷入了深深的无语。回头一看,北斗已经换好了上衣,正在和裤子殊死搏斗。
我是不是去帮一帮她比较好?切,她自找的。扶都不让我扶,自己倒霉去吧。我承认你是对的,但是我不想理解你。我就是不想理解你!
“哼……呆瓜……”
“你叫我吗?”她的耳朵倒是灵。
“谁叫你了,穿你的裤子去!”
“谁惹你不高兴了?是谁?钱给够了我可以帮你杀掉他。”
“张口闭口就是杀人,也不怕哪天轮到你自己。”
“你相信报应吗?造孽最多的人先受死之类的。”
“不完全信。”
“这里的小店长很不错吧,她现在肯定家庭幸福。出生在当权者的家中,也许她的幸福就来自父母手上直接或间接沾染的人命呢。”
“你乱说什么,和她有什么关系?至少我觉得她是个好孩子。”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如果要按照血债来决定报应的顺序,等轮到我的时候,我倒要看看这里到底还有多少小孩能笑得出来。”
“你嘴上积点德吧,明明是个教徒,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信的是撒旦呢。神听见了可不会原谅你。”
“早就说了神啊鬼啊对我来说就是个屁,谁稀罕这些假货的宽恕,没有信徒就什么也不是,空荡荡的跟西奥多的大脑一样。我更在乎活着的人和在我短暂的生命中活过的人。就像是……”
“就像是?”
“你。”
“我?”
“我不会为了你改变,你也尽可以咒骂我。不过,在某些时候,偶尔的退让也称不上坏事。”
“什么时候?”
“和女王在一起的时候,和克拉丽丝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监视、没有偷听、没有驱赶与催促……没有外人的时候。所以说我的腿,现在,非常、十分、无法容忍的疼……你要是觉得自己比那些假货更值得我信仰的话,就到我这来……帮我穿一下裤子。”
“你早点说不就行了,早点给我道歉很难吗?”
“我不会道歉,我没有错。你才应该给我道歉。”
“等什么时候你的头不再昂得那么高了,我就道歉。不许多嘴,小心我掐你的腿。”
帮她换裤子的时候我刻意不去看她的腿,触目惊心的酷刑这辈子看过一次就够了。她的腿不久前才被滚烫的液体浇了,现在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惨状。
“感觉熟了,我的腿。人肉是什么味道的……”
“呃啊啊啊啊你住嘴!”
我本以为闹剧终于告一段落了,没想到在外面等着我们的是另一种……麻烦事。
店长对我握着拳头,脸上洋溢着难以描述的激情。一旁的斯特拉装作四处看风景,我明明就看见她得逞地笑了。
“我出三倍价钱,拜托你们在店里工作吧!”店长说。
“啊?这个,不是钱的问题……”我回答她说。
“五倍。”
“真的不是因为钱……”
“十倍。”
“请问是日薪还是时薪。”
“时薪也可以哦。”
“我做。”我的脑内计算着夸张的工资,脑子一热顺势就同意了。
北斗没有多说什么,很自然地把餐盘端起来掂了掂。喂,你别接受得这么丝滑呀!倒是拦我一下呀!
我们俩和斯特拉一起被安排在了靠门的地方,店长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真佩服她有这么强的执行力,人也不坏。如果我也能一样有钱,不,十分之一就好,我就再也不需要成天为那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垃圾事烦心了。
我们三个人基本上就是在当吉祥物。顾客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有不少人问我们要联系方式。斯特拉说她是现役偶像,没有事务所允许不可以给出自己的联系方式。我和北斗理由都懒得扯,统统无情地拒绝掉了。后来,店长甚至在我们旁边立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请勿向服务人员提出职责外的请求。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和斯特拉聊上几句,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打探消息。关于供电设施的情报,仍然没有一点进展。
斯特拉说她是三年级的学生,也是剑道部的部长,几年前在路上被窜出来的星探拉走,莫名其妙地成了偶像。她说自己成绩不太好,没打算直升海音寺政法大学,进路调查上填的是一些体育专攻院校。
“经纪人建议我不念大学,把偶像当做毕生的事业。我又不傻,偶像早晚有一天会毕业的。演艺圈太可怕了,我早就想逃走了。”
“我也一样啊,等赚够了养老的钱马上就隐退。”
“您,您也是……”
“我是舞台工作者。嘘,嘘,别叫人发现了。”
“了解!这么说来,您是我的前辈呀。”
“前辈称不上,我工作的动力就是出名赚钱,太庸俗了哪里称得上你的前辈。”
“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已经很了不起了。不像我,从来没考虑过未来的事。”
“你还小,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人生,别放弃呀。”
“别放弃。”北斗猝不及防插入了我们的对话,“你是西班牙人吗?”
“我嘛……您先说说看,您是哪国人?是德国人吗?我猜您是德国人。”斯特拉反问道。
“我是法国人。我到底是哪里像德国人了?”
“哪里都像!好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哪里人。听说我爸爸是西班牙人,妈妈是日本人。我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学会西班牙语的,不过小时候的记忆现在一点都没有了。”
“听说”,我捕捉到关键词,意识到必须马上终止他们的对话。
“斯特拉,那位是你们学校的人吗?”正巧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进店里,他的胸前印着星见川的校徽。
“我平时没有见过这位先生,他应该是红森寮的管理员。哦对了,红森寮指的是平民学生的宿舍。外地的平民学生都住在那里。”
这个管理员身材高大,异常强壮,即使穿了严严实实的制服也藏不住夸张的体型。
“斯特拉,贵族宿舍的管理员也流行健身吗?”北斗问道。
“据我所知只有平民那边的管理员很强壮,理由嘛……我只在这悄悄地跟你们说。听说是为了镇压平民学生暴动,特意挑选了结实的管理员。”
“女管理员也这么强壮吗?”
“平民那边没有女管理员,一直都是两个强壮的男性在负责。”
“你们学校有多少平民?”北斗锐利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直到他落座点单。
“去年开始退学的平民学生一直在增加,现在应该只有不到二十个了。”
北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到后厨主动承担了给他上菜的任务。我非常好奇北斗在打什么鬼主意,移动了位置尽可能近一点看清她要做什么。
北斗端着托盘,上面是一块蛋糕,两侧准备了精致的刀叉。她把餐具和餐盘放在桌上,没有立刻离开。这个管理员交换了刀叉的位置,左手拿刀,右手拿叉,进食的时候腰板也挺得直直的,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左撇子。
“哪里不对劲吗?”我悄悄问她。
“哪里都很奇怪,但是我没有头绪。”
打工结束后,时间还比较早,我们俩就回到外面闲逛了。被抓走当吉祥物这种事可不能发生第二次了。虽然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路上我们看到不少学生从学校南边过来,好像在说便利店的冰柜坏了,买不到冰淇淋。
原来贵族也会吃便利店的东西啊。不对,这学校里面开的便利店肯定不能是我想的那么平庸。
好巧不巧,我们经过签名墙,又看见了那个强壮的管理员。他似乎在乱糟糟的签名中寻找什么,随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乍一看好像没有问题,然而我马上就发现了违和感的来源——他是用右手写字的。
“他是双利手啊。”我说。
“不可能。”北斗一口咬定。
“你也看见了呀,他能熟练地使用两只手。”
“一定是他吗?”
“我又不是瞎子,着装、体型和长相都是一样的好吧。”
“长得一样就是一定是同一个人吗?”
“那还能是什么,双胞胎吗?”
“不。我可以用杀手的全部尊严发誓,你现在看到的人,和之前咖啡厅的那个,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平民宿舍的管理员只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