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伤疤极小极淡,又被他抹额上垂落的红珊瑚珠遮挡,若不是夜风吹拂,那一粒珠子轻轻摆动,露了分寸,她或许也发现不了。
此刻,她看得专注,从段玹的眉骨处再看到他的眼睛,明明只是目光的挪移,却似无形的一只手在描绘勾勒。
这般旁若无人地凝视,叫被看的那位星眸更是熠熠生辉,绻昧闪动。
只是这不动还好,一动倒让冷灵发现了古怪——
段玹眼底竟有一滴血红!
那血红形似一颗妖媚的朱砂痣。但,绝不是痣,就是鲜血。冷灵心头一凛,冒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猜想。
倏然间,她行进几步,微微抬手。
……
皎皎银华,照得两人身影亲密无间。
段玹只觉脚底生了根,动不了……也不想动。淡淡的寒梅清香瞬间萦绕鼻息,那是眼前人身上自带的清香。眼见她的手伸了过来,浓长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低声:“冷姑娘……”
这一声轻唤,叫冷灵收回了手,也退了几步。
真是荒唐了。
方才盯着那抹血红看时,竟觉得有种摄人心魄的魅惑。
冷灵淡道:“失礼了。”
段玹这时也回了神,低声:“……没事。”
此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愣。
他的嗓音竟如此干哑?
冷灵眉心微凝,不禁又细看了他几眼,愈发觉得眼前这位公子甚是古怪。
此人当真只是为玉佩而来?
……恐怕不然。
想此,冷灵觉得有必要留他一段时间,沉声道:“夜深寒重,段公子早些歇息。待天明,有几件事想要问你。”
段玹听出她语气变得生疏,微微懊恼,心想方才真是多得一唤,由得她看又能如何。此刻也只好将计就计,微笑颔首。只是在她擦肩而过之时,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冷姑娘生气了?”
冷灵:“……”
笑话了。
我有什么气可生,只是觉得你很奇怪。
她不解道:“段公子很在意我是否生气?”
这一问倒是把段玹问住了。
见他出神,冷灵心中更生疑惑。两人明明初次见面,段玹对她的态度竟像是带着小心翼翼地讨好。中州第一名流公子,何至于为了一块玉佩委屈自己?实在说不过去。凝思间,她忽然想起他腰间的红穗。
段玹的那根剑穗与她的天一剑穗那般相似绝不是巧合!
兴许这位段公子知晓她的真实身份?若是如此,便能说得过去了。毕竟再修行个三五载,如今的修真界,孰人能是她的对手,暗想:“段玹定是畏惧我。”
轻哼一声,不再理他,走向观内常打坐的一隅。只是还未落座,却听段玹道:“冷姑娘,我确实很在意你是否生气。”
“……”
裴自恕一夜没有歇息好,也未能做到潜心修行,只因他闭目打坐时听见了段玹对师姐说的那句话,什么“我确实很在意你是否生气”。他心想我师姐跟你熟么,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害臊!但也觉得不妙不妙,十分不妙。
杀千刀的段玹乍看是来找他们麻烦,其实是相中师姐了!
段玹那人纨绔风流,师姐又生得一副仙姿玉貌,气质出尘,怎能不被他盯上?意识到这点,裴自恕哪里还睡得着。一等天明,便顶着两个黑眼圈舒头探脑地跟着段玹。
段玹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好似这样就能将段玹看牢,叫他不敢动歪心思。
三人辞别哀命村往盲哑村行进时,冷灵几欲问话,都被裴自恕打断。又见他跬步不离段玹,终于恼了,停下步伐,抱着剑看他。
裴自恕只顾关注段玹,什么时候师姐没跟上来他都没发现。直到自己身子腾空,见踏雪剑挑着他的玉带,才反应过来。
还未开口,冷灵已将他扔到身后,回首道:“我现将日行千里术传授给你,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再开口说话。”
此前,她答应过回碧落城的路上将日行千里术传给他,眼下一时半会儿回不去,裴自恕又总是捣蛋,只好先传授他道法,好叫他安静一些。
……
道法是他要学的,师姐既然愿教,他又哪敢不学,裴自恕点了点头,一双眸子却还是紧紧落在段玹身上。
冷灵气不打一处来,退思笛敲了他一下:“阿恕,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敲,把他给敲醒了。
裴自恕心想即便段玹对师姐有想法,可师姐又怎会看上他那种不正经的小白脸,忙道:“师,师姐,我……我当然是想学道法啊。”
冷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眸光澄澈,不似方才,微愠地摇了摇头:“想学,那就听话。不准再三心二意。”
裴自恕连连应声,正色起来。
段玹在旁见此一幕,心里没来由得阵阵酸涩,轻微扯了一下嘴角,走至远处,耐心等待。
冷灵传了裴自恕道法之后,回首寻他,就见他站在树下,手里一根柳条轻轻摇晃,正歪头笑着看她。
微风吹拂,段玹眉骨上的那颗珊瑚珠子同他眸子一般,日光下清粼灼灼,十分漂亮。
冷灵定定地看了片刻,走上前道:“怎么站这么远?”
段玹笑了笑,道:“我既不是你师弟,也不是你徒弟,总不好偷师学艺吧。”
冷灵不以为意:“不过一个中阶道法,谈不上偷师。”
段玹低低一笑:“冷姑娘年纪轻轻,却有一代宗师的风范。佩服,佩服。”
冷灵微蹙秀眉,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说来,前世三百年她确实收过几名弟子,皆用心教导,独独只有褚寰深得她心。想到这里,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这时,就见段玹将手里的柳条编成了环,又从路边采了几朵五颜六色的小花,插在柳环上,如此一弄,却也成了美丽的花环。
她一直静观不语,心想段玹明明二十五六岁,怎么行事作风总有一股少年心气。兀自不解时,见那花环送到了自己面前。
她蓦地一怔。
这是做什么?
风流恣意的中州第一美男,对上那副坦荡无畏的目光时莫名地羞赧起来,轻声道:“你……你戴起来肯定很好看。”
冷灵眼角抽了两下,心想段玹已经畏惧我到这种程度了?以为送这种东西就能收买我?
做梦。
可转念一想,自己有私事要问他,又不好直接拂去他的讨好,犹豫要不要收下之时,裴自恕忽地冲了过来!他夺去花环往自己头上一戴。青衣白裳的俊朗少年,顶着花环,倒是多了几分秀美。
冷灵刚要说他两句,就见他嘴里念念叨叨着日行千里术的道法,忽隐忽现。
段玹目光追了他半晌,微微愠怒,几次想动手将花环夺回来,又碍于冷灵在旁,咬牙道:“小裴公子当真顽皮。”
裴自恕耳尖,朝他做了个鬼脸,心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龌龊心思!”
冷灵也颇为赞成段玹那句点评,与师弟接触越久,越觉得他又顽皮又幼稚,微微一笑,道:“好了。言归正传。段公子,请回答我几个问题。”
段玹道:“冷姑娘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两人并肩行走时,冷灵没有问玉佩,也没有问他腰间红穗,而是问了另一件事:“盲哑村丢失的那只灵犬与你有关?”
段玹侧眸看她,似是回想:“灵犬?冷姑娘指的是听风?”
“不错,”冷灵道:“看来段公子知晓了。”
段玹直言:“我确实见过听风。但丢失一事,与我无关。”
冷灵道:“既然见过,还请段公子说说听风是何样子?”
段玹笑道:“冷姑娘是在试探我有没有说谎?”
冷灵不动声色,心想我是套你话,而非试探。
见她不吭声,好生严肃,段玹轻咳一声,道:“听风,虽是一条野犬,却形似野猫,头部有白纹。甚有灵性,但也甚是凶残。”
冷灵:“喔?如何凶残?”盲老丈说听风性情温顺,只在大型野兽进犯村子时才露出凶残一貌,怎的段玹上来就定了它凶残?
段玹道:“想来盲哑村的人也同姑娘说了,段家派出去的几名侍卫被它咬了之后,全都死了。”
冷灵道:“不是那几位咎由自取?”
段玹一怔,道:“冷姑娘乃玄门正宗弟子,百姓被妖魔残害,姑娘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冷灵挑了挑眉:“我说错了?”
段玹:“错了。是听风伤人在前,我派人抓它在后。只是我低估了一条野犬的厉害,反倒叫它伤了更多人。”说到这里,他明白过来,道:“定是盲哑村的人没将实情告知于你。”
冷灵:“你的意思是,你是在得知听风伤了无辜百姓后才派人去抓它?而不是听闻它是灵犬,想占为己有?”
“自然。”段玹笑道:“从小到大,我所见之物,灵兽法器,数不胜数,又怎会强抢一只野犬?况且,不瞒冷姑娘,我若是真的喜欢什么,向来都是放在心上尊重,绝不做强迫之事。不然,又怎谈得上喜欢?”
他说这话时,目光沉沉地凝视着她。
冷灵被他盯得有些招架不住,微微侧眸,心想段玹和盲老丈定然有一人说谎了。沉吟片刻,将盲老丈请他们帮忙一事细细说来。
段玹起初还笑意吟吟,听到后面,嗤了一声,讽道:“那我来得可真是时候,否则这口黑锅又得我背了。”
冷灵:“又?”
段玹:“是啊,又。来之前我便听说了,如今玄门百家都在传我辜负了哀命村的齐青姑娘,还害死她腹中胎儿。她化为怨鬼,为祸人间。当真传得有鼻子有眼。”
“难道不是?”冷灵歪头看他。
段玹道:“不全是。”
冷灵:“……”
段玹解释道:“我与青儿姑娘确实有过一段情意,这点我不否认。可她腹中胎儿与我无关,我与她不曾有过……咳,那种之事。当然,我知道我说了恐怕也无人相信,但还是想对冷姑娘言明。”
冷灵:“……”
行啊,他果然惧我。
裴自恕:“!?”
可恶,他当真相中我师姐了!
段玹微笑续道:“被裴公子拿走的那块玉佩也非我赠。我身上玉佩虽多,但因家母曾经当着玄门百家说过的那句话,所以从不轻易赠人玉佩。那块墨龙玉佩意义更是不同,我怎可能赠给青儿。”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当真又多情、又负心。
冷灵眉心微凝,道:“那玉佩为何会出现在井里?”此话一出,她即刻意识到这是变相承认玉佩在他们这边了。
果然就见段玹眼眸闪现一抹得意。像是料到她会懊恼,他先一句解释:“这就是奇怪所在。我想,定是有人存心为难我。若是冷姑娘能帮忙查询,再好不过了。”
冷灵:“?”
我为什么要帮你。
裴自恕听段玹提及玉佩,摸了摸胸怀。
还在。
松了口气。
他也知道那玉佩是段玹之物,可眼下不是还给他的时候。倘若听风一事与段玹无关,到时师姐让还,那便还。
三人各怀心思,没一会儿到了盲哑村。村口也立了一块【稷山·段】的石碑,不同于哀命村,这块石碑并非藏于荒草里,而是倒着斜插在土里。显然是有人挖出来之后,又重重一砸。
冷灵看向段玹,温和地提醒了一句:“黑锅暂时别背了,先扣在脑袋上吧,免得进村里挨一顿打。”
“……”段玹被她逗笑,道:“冷姑娘好提议。不过我想有冷姑娘在,我也不会挨打,对吧?”
冷灵:“?”
怪了。你又不是我师弟,我做什么护着你?
还未等她说话,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怪声凄叫。冷灵循声看去,见一群乌鸦盘旋上空,个个嘴巴上衔着一块腐肉。
冷灵使了个御禽术,一只小乌鸦轻落到她曲起的指关节上。
裴自恕探头来看,冷灵睨了他一眼,裴自恕弱弱地又缩了回去,冷灵当即心软,道:“想看就看吧。”
裴自恕喜得又探了过来。须臾,他道:“是人肉!”
同时落音的还有段玹。
冷灵各看了他俩一眼,淡淡道:“都答对。”
难怪她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村子里妖气过重,加之人肉的血腥腐臭味,两相冲撞,她一时未分辨出来。手轻轻一抬,放走乌鸦,道:“走,进村!”
裴自恕自然听师姐话,段玹竟也毫无异议,让走便走。三人又行进数十步,忽地袭来阵阵浓雾。
冷灵一把将裴自恕拽到身边,执住他手腕,沉声:“当心。”
这一动作尽数落在段玹眼里,他微微垂眸,神色阴沉,道:“冷姑娘,方才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
冷灵看他:“何事?”
段玹道:“听风非灵犬,而是妖。”
这点早在冷灵的猜想之中,可段玹的语气却是十分笃定,为何?这时,浓雾微散,渐渐现出村户。
只是——
更奇怪了!
只见泥路两旁,多是空屋,结了厚厚的蛛网,门窗豁着大大小小的洞,毫无活人气息。裴自恕心里愈发不安,低声:“师姐,我们不会来晚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前方雾障里一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上罩着一层巨大的恐惧,打着手势,像是在说“不要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