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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艺术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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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五月初,在收到一部小说的稿费后,我便着手开始准备租房子,先过渡一下。整个春天,我也确实太累了,一直待在家里写作。小雪从都昌打来电话说,如果我真的要租房子住,她就回九江上班,像做饭、洗衣服之类的事她都很在行,什么事都不必操心。

于是,一天早晨,我把完成一半的一大摞厚厚的手稿整理好,便开始出门去找房子。

我去看房子以前,先去湓浦路汽车配件店里拜访了杨尚德,这是我认识他起来的头一回。我想知道哑巴现在怎么样了。那天晚上回到九江后,杨尚德到底有没有把他扔进鄱阳湖里洗冷水澡。

我见到了杨尚德。他还是老样子,后颈上冒出了一个尚未成熟的疖子,正弯着腰,在桌上一张摊开的图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们开始聊了一会儿。

他抬起头来说:“你放心好了,丁仆。你这样讲,好像哑巴同我无关似的。我已经把他送回老家了。他是在郑州被人贩子用闷棍打昏了后,才卖到黑窑上的。这都是我刚从收音机新闻里听到的。”他吹几声口哨,沉思了一下,又决心把图纸挂在墙上。

他问我知不知道汽车为什么会在路上抛锚?

我说不知道。

“那是因为发动机温度过高,冷却系统出现了故障。”他兴致勃勃,腾出一只手,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了一点,对我解释说:“我研制的这个不含水的发动机冷却液沸点不超过一百九十一摄氏度,能够彻底解决‘开锅’问题。”

聊完这一席话后,他跟着收音机的音乐哼起歌曲来。当音乐突然中断,开始报告军事新闻时,他停下手上的活计,专心地听着。

我猜想是关于中越边境战事的消息,而且果然猜中了。我英勇的广西边防某部,昨天在龙州科甲地区,一举收复了三个被越军长期侵占的我方高地——

“听见了没有,丁仆,又有一条特别新闻!要是这样干下去,我敢肯定,‘所有木棉花开的地方都将是中国的领土’。”

“这句话早被黎笋说过了。”我说道,“但他说的不是‘中国’,而是‘越南’。他胃口可不小啊。不过,我得要去找房子了。”

杨尚德告诉我,在九江师专后门通往三里街的一条小巷里,经常有屋子出租,他建议我到那里找找看。

五月初,南方的天气阴沉沉的,开始变得闷热起来。我找的那幢房子坐落在一道低矮而平缓的斜坡上,屋前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院子里栽种了一棵沙果树,那树上结着几个像大枣形状的青沙果。房东住在四楼一套三居室里。三里街沿街都是店铺,很少有纯住宅楼,因此这里的住户大多是形形色色的小商贩。街道北面是长江,东面翻过一道围墙则是九江师专的学生公寓。再过去就是一座小山,横七竖八地插着数十米高的方块型天线阵,野草和野花丛生,可以让人猜出,那是一个隐秘的军事研究机构。掩映在树林里的房屋,和我们平时所见过的房子不一样,它所有的墙体除灰色花岗石外,都是清一色的落地玻璃。

我按住门铃,房东下楼来开门。他站在门口,矮小,敦实,圆脸,大眼睛,后脑勺特别扁平,像一只猫头鹰,成团的肥皂泡沬掩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右手拿着剃须刀,听口音是南昌人。

“单间没有。套间每月三百块,不包水电,租金按季付。如果那房间不中你的意,你马上就讲。我正在刮脸,还要打麻将。”

房东姓蔡,叫蔡胜利,不喜欢客套。我看了房间。它不能使我中意,因为卫生间的便器是蹲式的,而且不能自动冲水。我不管蔡胜利脸上的肥皂沬快干了,也不管他要打什么麻将不麻将,敲敲洗刷台墙上挂着的木边大圆镜,想知道能不能把它取下来,反正那木边都要散架了。

蔡胜利微笑着摇摇他猫头鹰脑袋,还想用剃须刀把另外半边胡子给刮掉。这就是他的回答,我于是说准备租下这间房子。

我们又站在布满电线的走廊里。有几间房间的门都冲着走廊,有的上面贴着一副春联和倒写的春字,有的则干脆只贴着一张卡通美女头像。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那门对面的墙上用黑笔画着一条样子呆笨像是退化了几亿年的恐龙,这也太夸张了吧。我想知道,还有谁住在蔡胜利的房间里。

“当然只有我妻子。”

我用手指敲了敲走廊中间的一扇贴着卡通美女头像的门,它同我的房间相隔仅一步路。

“一位艺术家住在这儿,不过这跟你没关系。他晚上出门演出,白天睡觉,而且也不是总在这儿。”

“他搞什么表演?”

“摇滚。”

我不想说出来,一听“摇滚”这个词儿我头发都要竖起来。为什么不是一位画家呢?要是女护士那就更好不过了。

蔡胜利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胛:“你不可用电炉煮饭或取暖,那会烧坏电线,引发火灾。我倒是可以让你有时使用厨房,但你得自己准备煤气灶。”

我打算当即使用一下厕所,蔡胜利便给我开了那个小地方的灯。蔡胜利脸上的肥皂沬已经硬结、剥落、作痒。

我上厕所时,蔡胜利并没有趁机去找镜子把另半边胡子给刮掉,尽管他脸上的肥皂沫已经硬结,很不舒服。他等在走廊上,直到我出来。

“你看起来好像是这里的房东,”他说,“还没有交租金签合同,就已经上厕所了。”

他手举着剃须刀,侧转身靠在走廊的墙壁上,屁股正好把那条恐龙给压住了。我在猫头鹰身边经过,用部分的目光盯着他,向楼梯间退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行李再次按蔡胜利家的门铃。他领我走进他的套房。

屋里有一股樟树味。有一股烟酒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此外,还码放许多一块一扇的用珍稀红檀木精雕细镂的屏风花板。这些看上去年代久远,我也不知道他都从哪儿弄来这些古董。有一块正方形的小花板,大概是从老式雕花木床上拨下来的,上面雕刻着一头像鹿一样长有长角的麒麟和骑在麒麟背上光屁股的小男孩。我知道那就是传说中“麒麟送子”的故事。这块小花板纹理清晰、色泽光润、文雅古朴、精巧秀丽,给人一种方正祥和、沉静大气的感觉。而那块有一米高的屏风,双龙浮影、欲离欲接、珠联璧合,犹如壮士一展鸿志,翱翔天际。

蔡胜利老婆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椅面光滑,无气味。她身穿缀满蓝色小花点的睡衣。傲人深沟大胸,身材丰满凹凸有型,即便衣服随随便便套在身上,也藏不住她的性感魅力。她的眼睛哭得红肿。我扭头向蔡胜利望去,他用大拇指一指,短促地咳嗽几声,就算是向我介绍了他妻子。

我把行李放在门口,拿着一旮现金走近蔡胜利,他正站在两扇窗户之间。他从我手里接过钱,警觉地、吹毛求疵地细看每一张钞币的正反两面。他的妻子随口问了一句是不是有□□,不料惹得他大发雷霆。他从圈手椅上一下蹦了起来,“你插什么嘴,这里能轮到你说话吗?除了我谁也不许说话!”

蔡胜利妻子顺从地控制住自己,不再出声,埋头织毛线衣。蔡胜利气不打一处来,训斥完妻子,就一跃走到餐桌边,把一只磁化保温杯小心翼翼地搁在桌子中间,又叉开手指夹起一只玻璃小酒杯,起身朝房门的墙角走来,把手里那只一碰就碎的小酒杯朝墙角砸了过去。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那只砸碎的小酒杯,却看着他的老婆。

而她呢?已经站起身来,站到窗户下将另个黄色毛线球,从搁在圈手椅上的小布袋里取出来,然后转身回到还暖和的圈手椅前,坐下来,那对象小鸽子似的□□将缀满蓝色小花点的睡衣撑了起来。

猫头鹰探着身子,急促地喘息着,然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老婆朝窗户走去,接着拿黄色毛线球,随后走回去。她刚坐下,他就伸手到门后,拿出一个铁皮簸箕和一把扫帚,扫玻璃酒杯碎片。

蔡胜利清除掉他的怒火的遗痕之后,又坐到圈手椅上去。我取出那份格式化的租房合约递给他。

蔡胜利在合约上签了一个花体字的名字,并且让我明白,在他的寓所里必须保持秩序,各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行的。他说,五年来他一直在各地搜寻雕花板,哪怕是田间地头的碎片也都没有放过。他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收藏这些老古董!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是广东、福建和台湾老板要的货,他只拿中间的差价。

他又告诉我他的工作日程:出门一周后在家待两天,永远如此。

随后,他扔给我一串钥匙,便对我失去了兴趣,像猫头鹰似的坐在浅棕色的皮圈手椅里吱吱响地前后摇着,眼睛一闪一闪。

我起身告辞,朝门口走去,那里放着我的行李。

我两手已拎起我的家当,他的声音又传来了:“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写作。”

“写什么?”

“小说。”

“看来我这里成了‘艺术之家’了。”他咋咋呼呼地说着,神气活现得挺直矮小、敦实,像根木桩一样的身子,“能把你的大作给我拜读拜读吗?”

“还没有发表,再说你也看不懂。”

“只要你不把它贴在墙上就好。譬如,那只恐龙。”

这句话逗得他老婆吃吃窃笑,惹得蔡胜利先生就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可他还在摔另一只酒杯的时候,我已经站在走廊里了,走过摇滚乐手的门,把行李拎进我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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