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博在蔡胜利家当房客、付租金已有一年之久,我们遗憾的是未能早些相识。我责备猫头鹰没有把这位卧床者的情况详细告诉我。
“顺便问一声,”我插进这样一个问题,“你生病了吗?”
敖博又一次把上半身抬起若干度。他看到自己不能构成直角时,又让身子躺下去,随后告诉我,他卧床是为了来一番心灵的大扫除。他希望以此做到意念专一,停止游思浮想——然后关闭听觉器官——不用耳听,仅用心听。——用意识去知觉外界的存在。——然后断绝意识活动,不用心听,仅用气听。
“用气听就是用灵魂去感悟妙道的存在。”
我问他:“为什么不用耳听?”
“耳的功能有限,只能响应声音。”
“为什么不用心听?”
“心的功能也有限,只能响应存在。”
敖博要让我明白:气,亦即灵魂,那是一片光明的空虚,功能特异,能容纳大千世界。心灵空虚清洁,扫除了想当然的成见,妙道来集,你便悟了。
接着,发生了我所担心的事情,也是我以为能够借助于长时间的、东拉西扯的谈话来阻止的事情。
“伙计,你陪我一道吃方便面吧,我请客。”就这样,我们一起吃用我拿来的新鲜水泡的方便面。
我不好意思往他那个黏糊糊的电热水壶里,直接倒进新鲜开水和方便面,我坚持把那个电热水壶在水池子里彻底洗一遍。
敖博翻身侧躺着,一声不吭,用梦游者的有把握的动作泡方便面。
他小心地撕开方便面小袋调料,几乎不改变上身的姿势,伸手到床底下,取出一只油腻的、满是干结的剩辣椒酱的盘子,犹豫了片刻,又伸手到床下,取出揉皱的报纸,用它擦了一遍盘子,再把报纸塞到床下,随后以慷慨大方的手势把全世界最脏的盘子递给我,请丁仆接过去,不必客气。
我请他先给自己盛,再给我盛。他用塑料叉子把近一半的方便面撩到我的盘子里,用优雅的手势朝方便面上倒出一团辣椒酱,然后用塑料叉子把方便面调拌一下。“伙计,请原谅,我这里没有榨菜和花生米。如果你能喝酒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喝瓶啤酒——”
——直到今天,我仍旧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硬着头皮动起那把塑料叉子来的。奇怪的是,我觉得这顿方便面的味道好极了。从那天起,无论我在哪里吃饭,哪怕是步入富丽堂皇的高级酒店饕餮山珍海味,敖博的方便面甚至成为衡量我面前的每一份美味价值的标准。
我趁吃方便面的工夫,不引起他注意却又仔细地观察着这位摇滚乐手的房间。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天花板下面墙上一个只有半边玻璃的小窗户,窗子里冒着滚滚的油烟。窗外楼下开着一家餐馆,风时而把炒菜的油烟和煤灰云团由窗子刮进敖博的房间里来。所谓家具,也就是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床以及床下那只塞满了衣服,无法关上的破箱子,仿佛随时都要远走高飞。
靠近窗子一侧的墙角边放着一把木棉牌吉他。这时,敖博告诉我,这把吉他是他托人从广州买回来的,花了五十几块钱。因为在中国他再也找不到什么书可看。而自己唯一花钱买了一本《英国皇家特种部队教材》。除此之外,他最近主要看了一些所谓怪力乱神方面的书籍。并查了一下“盘古王表”,还弄到了《无极至尊盘古帝王赐福宝经》,可能会写一首有关的歌。
奇怪的是,我不明白敖博会写一首什么样的歌。他只是说他的歌有益于反抗者,有害于一切安分守己者,尤其对既得利益者和中产阶级极其有害。所以他要以艺术作为政治战斗武器。换一句话说,那就是:“你只看到我敖博在搞摇滚,没看到敖博在搞革命。”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理解敖博,那么对于其作品本身的粗糙和极端都不必在乎。问题只在于:革命。
敖博所理解的“革命”究竟是什么呢?
这让我产生了误解。我尊重反抗,信仰非暴力。但是敖博所理解的“革命”,是“人头滚滚的革命”,他认为革命才是“真正的摇滚!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摇滚!”换句话说,揭竿而起,杀人如麻,推翻暴政——是这样一种源于农民起义的夺权意识、红色意识、仇恨意识、嗜血意识!
我对此完全无法认同。我原来期待着这位“革命者”会暴跳如雷。他却像一个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圣人那样微笑着,请我作一番说明,好让他由此推断出,我在音乐方面有无判断力。
我良久地凝视着敖博。他同我交谈,无意中激发了我心中的火花。这火花闪过大脑直到脊梁。——我仿佛重新回到了我的童年——起首是初始之日,在启明星熠熠生辉,大地沉浸在透明的淡紫中,雄鸡的尖喙揭开了我诞生时辰的帷幕;我想起了三岁时我花了一个小时,把奶奶的一大罐冰糖给偷吃光了,而妈妈不管那么多,先打我一顿再说。我想起了那时我还小,爸爸那时不常打我,直到我长大了一些,可以承受皮鞭的抽打为止。我老爸真是凶狠,直到现在我就是怕他。我想起了我姐姐那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包奶粉,我吃到了奶粉,觉得就像过年。我想起了一个在火车上逃票的学美术的学生被乘警抓住后央求着说,警察叔叔我给你画张画吧,您不要罚我,罚我也没钱。那个警察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他妈的还想给老子画遗像,对处理不满是吧?又是一记耳光。我想起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上课时尿憋不住,而老师偏不准我上厕所,我急得把尿硬撒在裤子里……而今天,丁仆,你难道对你以前的悲惨经历一笑置之了吗,你他妈的真让我感到恶心!
没错,你会说你没忘,
没错,你已经长大成人,
没错,你势利的父母这时又表现慈爱,
没错,你觉得没有必要再计较过去了,
可是过去,怎么能让它轻易过去!
今天,你终于成为这个丑恶××世俗的俘虏,
你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
把本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硬变成了喜剧,
最后还要以皆大欢喜大团圆结局,
我真该向你祝贺,要不要贺礼呀!
你忘了!
你忘了!
你忘了!
童年时代的情景真令人难忘。我这样冥思苦想了几十分钟后,决定用《你忘了》来暗示我那暗无天日的童年生活,全部都完整无缺、奇迹般地复活,从而熄灭了我心中的灵感的火花。
我发现敖博躺在床上,无动于衷。这真令人扫兴。但没多久,这卵屌突然又兴奋起来,满脸洋溢着可爱的微笑。他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苏醒,从他躺够了的床上一跃而起。
“我要和愿意和我一起堕落的人一起堕落,我要和愿意和我一起圣洁的人一起圣洁——”敖博嚷道,扯下T烅衫,脱掉裤子,兴冲冲地进入了卫生间,让水从水龙头里哗哗流下。洗,他在洗,敖博开始洗身子,从头洗到脚。这不再是洗身子,而是洗礼。他洗完了后,将水龙头关上。他,身上滴水,赤裸,瘦弱,斜挂着那个可憎的家伙,站在我面前,抱起我来,“啊,伙计,这就叫选择。”他胸中爆发了笑声,传出了笑声,声浪撞击天花板。
我这才明白,不仅我悲惨的童年复活了,敖博也复活了。
当天下午,我们一起外出,喝啤酒,吃水煮牛肉。敖博向我建议,同他一起成立一个摇滚乐队。我们一起写歌词、谱曲、演奏——可就在这当儿,石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