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我们静了下来，听见外面的雨声。楼下街上有部汽车的喇叭声。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注视着从洗浴间走来的小雪。小雪手里拿着毛巾和衣架，准备把它晾在阳台上。我说：

“你的空缺犹如穿针的线，

穿透了我的躯体。

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它的色彩一针针缝缀。”

“我知道这首诗。”小雪说道。“是默温特写的。但他是讲一个男人同心上人分离后，他们的爱出现了伤口。”

我心里一震，莫非她有双龙玉佩不成？我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冷静清醒，精神也不恍惚，不过现在我还有正事要做。我们下楼步行去找派拉蒙超市对面的鸡块粉店。外面阴暗，寒冷，又下着雨。小雪穿着笨重的大套鞋，我穿上长筒雨靴，两人同撑一把雨伞，沿着人行道一同走过三里街的小巷，穿过市场，转上大街，到了派拉蒙超市广场。那儿有二十八路公交车，再过去便是佳百旺鸡块粉店。在雨里，佳百旺鸡块粉店显得又白又湿。我们越过了马路。我们的左边是店窗明亮的铺子和拱廊的入口。广场上罩着一层雨雾，当我们走到鸡块粉店跟前时，鸡块粉店显得十分华丽，大理石块的墙壁湿漉漉的。我们跨进鸡块粉店，吃了顿很好的早餐，还喝了两杯可乐。小雪再也没有别的要求了。她很快乐。我也觉得挺不错。早餐后我们回到住所，开始收拾行李。

那天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拎着行李箱沿街走去，走到甘棠湖边一条比较宽阔的街道。街的另一边有一道砖墙和一些建筑物。我看见有一辆公交车正在过桥。

“我们去桥上等出租车。”我说。我们站在雨中的桥上等待出租车。几辆公交车开过去了，满装着上班的人们。随后有辆出租车赶来了，可是里面有个人。雨越下越大，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们不如步行或者坐公交车吧，”小雪说。

“总有一部要来的，”我说，“这里是双行道。”

“有一部来了，”她说。

出租车停在桥边，把驾驶台上的计费表往下压了一下。车门缝里淌着雨水，他那左手衣袖也给雨打湿了，闪闪发亮。我们一同坐在后排车座里，行李箱则放在汽车的尾箱。

“要到明天上午才到广州。”

“那你岂不是要在火车上度过一天一夜？”

“我想是这样，”她说。

出租车冒雨在一些小街上走，上火车站去路程相当远。

“李娜知道你是今天出发吗？”

“知道，车票就是她订的。她说要开车送我，我说不用，有你咯。”

“对了，你路上吃什么？”我问，“盒饭可难吃死了，你不如上餐车炒个菜。”

“那也太奢侈了，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你总不会一直饿着肚子到广州吧，我去超市给你买一些食物。”我说罢就喊出租车司机。

“绕到江滨路去一下。”他点点头，车子到了拐弯的地方就向右走。到了大街上，小雪留心找超市。

“前面有一家，”她说。我叫司机停下车，小雪下了车，跨过人行道，进了超市。我在车上等她。外面依旧在下着雨，我闻到给打湿的街道和出租车在雨中冒出的热气的气味。她拎着一小包东西回来，上了车，出租车又走了。

“今天奢侈了一回，亲爱的，”她说，“不过这卤鸡腿还是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

“不用，”我说。“坐长途车体力消耗大，容易饿，你可别饿坏了身体。”

我们沿街赶车，向右转弯，然后再向左拐，到了火车站前面。候车室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两名警察，站在雨刚刚打不到的地方。雨丝清晰透明。有名搬行李的工人从车站的拱廊下走出来，他拱着肩膀迎着雨。

“五元一件，不用排队先上车。”

“不用，”我说。“谢谢，我自己能提。”

他又回到拱廊下去躲雨。我转向小雪。“你们的包裹还在后备厢里，”司机说。他打着雨伞站着，等待我们下车付钱。

“多谢。一路愉快，”他说。上车关好车门，就走了。

我们进入候车室后没等多久就开始检票进站。我一手拿着站台票，一手拎着行李箱上了十二车卧铺厢。小雪紧紧跟在我身后。我转过头，她的脸在车厢的暗影中。

“你先回去吧，亲爱的。”

“再等一会吧。”

“不行。火车很快就要开了。”

“到了广州后，别忘了给我写信。”

“好的。”

“再见，宝贝。”

“再见，亲爱的。”

“再见，”我说。我站到月台上，火车走了。小雪探出头来，车厢内的灯光照在玻璃上反射过来，我迎着光望过去，看不到小雪的表情。我朝她挥了挥手，小雪也抬起白皙细腻的手臂简单一挥，作为回应。这一瞬间，灯光被挡住，我看到小雪没有流泪。

火车顺着轨道向南方驶去。真是奇怪，我暗暗问自己，小雪怎么没哭呢？我穿过车站出站口，走上台阶去找公交车。

接下来的两个月，小雪和我来来回回通过三十二封信。虽然天天见面住在一起时，两个人彼此都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词句来，然而，雪白的信纸是大海，任由我鱼儿一般畅游；不相干的信使为我提供了一片情感翱翔的天空：你与我之间，爱情竟如此淡薄、冷静而又纯洁，像透明的空气，像清澈的流水，在那天上月和水中月之间奔涌。而小雪，生就一身江南女子的多愁善感气质，爱一个人也就显得过于沉静，不免忧忧郁郁的，只在信中表露似水柔情：当你孤身走下月台时，我的心也被掏空了。我想象你走下寂静空街的样子，在大雨里静静等着公交车，再过一会儿沿着街角步行回家。你穿行在城市中的时候，我们的列车正愈走愈远，但我的心离你却越来越近。我坐在车窗前陪伴着你。亲爱的，你奔波的时刻，我就伴着孤灯在这所静悄悄的房子里，想你，想我所坚信的一切。我坚信你勇敢、正直、善良，才华横溢；坚信自己对你的爱。就是在梦中，我也处处看见你的面容，听到什么声音，都是你在说话。但愿我不会梦见你。听说这种爱情不会持久。可我太痴情了。我们必须爱得经久不衰！你和我就好像天上互相绕行的双星，远看只是一体。你的眼神多么忧郁而美丽，嘴角轮廓鲜明又带着淡淡的忧伤，还有一幅宽阔厚实让人可以依靠的双肩，一双柔软可爱的大手……

自从我和小雪相识相恋相爱起来，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什么心思，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确实很爱她——无以复加，难以言表。爱得五体投地——而我过去碰见女人，充其量感到愉悦，好感一下而已。有了小雪，我再不必徘徊在深夜；再不用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也不需要瑟瑟发抖地坐在门廊上，等着房东猫头鹰半夜用脚踹我的屁股，不再是这陌生城市里两个泪眼汪汪的孩子了。

我和小雪在这所破旧的小屋里，夜夜享受彼此带来的欢愉。街道的喧闹、街角的喊叫、党中央的号召、战场上的枪林弹雨，全部化作了缥缈的乐曲，成了遥远国度里那场战争的战鼓和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