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一路紧随,不料公子并未返回庙楼,反而在临近山顶的分岔口右行至某荒僻小路,这是要去哪里?
打从主子清醒后,种种举动异常古怪,旁人或许瞧不出,但莫家兄弟自幼与他一同长大,岂会无所察觉呢。
“公子……要不然咱们先回府吧?”莫九抬手摸摸鼻子,他素日规劝收效甚微,无论是兄长或是公子都甚少接纳他的提议,可若三缄其口,他却也着实做不到。
陆丰凛沉默不语继续前行,莫九唯有瘪嘴收声。
半个时辰后,潺潺的流水声由远及近传入耳中,莫九跟在主子身后,好奇地抬腰探头,眼前竟现一弘清溪,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而在东侧,水流堆积在较为平坦的谷地内,聚成一小处深潭。
不知不觉,走了这般远。
“公子,水看着不浅啊,也不知道有鱼没有。”
莫九跨马轻巧地靠近岸沿,上京六年光景,他极少有机会出城,所见大多是雕梁画栋,若不然就是人为打造的小桥流水,无趣又刻板,毫无疑问,他的注意力在一下子就被吸跑了。
待他回神……
陆丰凛的马背上只有把弯弓。
噗通!
恍然间水花四溅,莫九忙向东望去,意识到发生何事后,他突然大吼着滚落在地,踉跄向那水潭奔去……
“公子!”
膝盖近乎滑跪在石头上,莫九拼命地挥动着手臂,嗓子都要喊冒火了,但水中人就像庙里的泥婆萨般,虚弱木讷,不为所动,他是有意识的,绝非“投湖自尽”。
陆丰凛站在水中张开手臂,身子缓缓后仰,目光既空洞又颓丧,在他的视线之内,光亮在逐渐变弱,天际倒影笼罩于薄雾之下,仅一片残叶漂浮而过。
眼前趋于黑暗,而回忆如同层层浮沤,连绵不绝地涌现着。
前世的湖水更凉,更深,更刺骨。
畜牲穿上华服,又名上京贵公子,对于他们而言,比自己身份低下的不过是玩物,管他是人是鬼。
所以,那只流浪小白猫的命运并不比陆丰凛这位异国质子好到哪儿去。
本就折了后腿,纵使面对恶魔浑身炸毛呲牙咧嘴,也换不回丝毫怜悯或畏惧。
姚黄锦袍公子嬉笑着将它抓起,随手那么一丢,就像团破布,四脚朝天被扔进了湖中央。
陆丰凛是从桥上跳下去的,他甚至还能瞧见亭内那群衣冠禽兽尚在吟诵暮律之诗,时不时混上些荤段子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本事”。
拎住小白猫的后颈,他浑身哆嗦着爬到对岸,碎发湿漉漉垂在前额,几处已结成冰晶,右眼角挂了两道彩,单侧衣袖因被碎石撕扯散在湖里,唯有不可抗地在腊月赤着一支胳膊。
太冷了,他的手开始有些握不住东西。
白猫更是通体僵硬,耷拉着爪子气息奄奄,被他捂在怀中化寒。
好不容易寻来几根木条搭于一处,燃起粗陋的火堆,陆丰凛虽被冻得直打寒颤,但他从怀里小心翼翼捧出的小白猫,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都是“流浪”者,同病相怜。
有脚步声蓦地靠近,少年本咧开的嘴角立刻压下,将猫向内收了收,眼皮都懒得抬:
“别问,不知道。”
他讨厌与上京人对话,尤其是贵族子弟,每一个都道貌岸然,心口不一。
来人似乎在打量他,正值十二月初,天寒地冻,那与外界相连的手臂,肌肉红到发紫,细瞧上面还有诸多深浅不一的血印划痕。
陆丰凛不胜其烦,心里念叨着为何还不走,也在盘算着莫不是又要来找茬打架?
须臾之间,右拳已握紧,眉毛更是拧到一处,然而猛地抬头,表情与动作却在霎那间定格……
少女的斗篷似嵌上一层金边,是夕阳的色泽。
良久,陆丰凛眨了下眼,看清了她的脸。
在淡蓝色毛茸茸的大氅下,裹着位素净清秀的姑娘,她的眼睛被冻得水汪汪,像凝着泪一般,鼻尖也有点泛红。
她在看他。
奇怪的是,目光中并没有面对质子的鄙夷与不屑,相反,是一种颇具欣赏与探究的感觉。
最起码他觉得是。
少女在距火堆半人处小心蹲下,陆丰凛一怔,在他的印象里,上京贵女均刻板重礼,哪怕在自家府宅大抵都不会如此“随性”。
“帮它包扎下伤口,我带了手帕。”
她的声音……
像冰雪初融,又清又冽,但怎就让人莫名心痒痒。
“噢……”
陆丰凛不再看她,只闷闷应了这么一句,有些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将猫儿从怀中抱出的,也对与少女一道为它包扎的过程有些模糊,他只记得……
她。
只她这个人。
火堆烤得少年浑身发烫,从耳尖红到脖颈,尤其在靠近对方时格外明显。
因两人的善心,小白猫逃过一劫,但它依旧朝不保夕,陆丰凛悄悄将其带回府中照顾。
后来,他费了无数周折才打听到她的名字。
周喜稔,西北将军的女儿。
万里山光暮①,不敌眼前人。
在梦里,他度了无数黄昏。
咕咚。
陆丰凛猛然浮出水面大口喘气,辨不清脸上是水或是泪,面对敌国女子,他竟还存有不该有的心思,贪恋前世过往,未免太没出息了。
“我不可能心软。”
男子汉大丈夫,重活一世,哪里容得下心软二字,他为复仇而生,断然不会重蹈覆辙,今日种种……只因私欲。
对,私欲。
因为周家人要死在自己手里才够痛快,他不容许其他人抢在前面,所以那一刻才会出手相救,他终于为意外找到了最完美的理由。
闭上眼继续沉于水下,心安理得。
莫九在岸边急得像陀螺,求遍了天上的神佛,甚至下定决心,若一炷香后公子再不出来,就跳下水将人打昏拖走,看起来确是受激过重,要回去寻大夫好生用药才是!
然而不等他犯上无礼,陆丰凛已然恢复神志从水中上岸。
“公子啊,你还有伤呢……这这这……”
主子虽说一步步走了出来,可那模样就像是被恶灵附身般死气沉沉,眼神也有些涣散,左肩伤口原本并不严重,经水这么一泡,渗血范围有所扩大,怕是又有麻烦了!
“糊涂,您都糊涂了,哪能如此折腾自己,您好歹想想王妃,她日夜都盼着能与您团聚,公子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万万别再做傻事了,王妃都不知怎么眼巴巴惦记着,她就您一个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兄弟哪里还有颜面回去,就抹了脖子到地下向王上赔罪去!”莫九呜咽着,规矩不规矩他管不得,一股脑将想说的话丢了出来。
母妃……
还有母妃,还在等他。
前世直到下黄泉,也未能见母妃一面,今生还会有机会吗?
陆丰凛恍惚从痛苦记忆中脱离,被突如其来的暖风激了个寒颤,抬眸看向莫九:
“下山。”
“是是是,咱们快些下山!”莫九哭丧的脸瞬间有了精神,点头如捣蒜,他巴不得现在就飞回去。
可是出了岔路口他又糊涂了,明明有下山路,公子为何选择绕远道呢?
直至二人驾马行至埋伏人隐蔽的连坡时,他才恍然大悟。
陆丰凛站在贼人大致的位置上。
这是又糊涂了?
“公子,你这么找能找到什么,那人早就跑没影了,更何况这是他们上京人的事儿,与咱们有何关联,万一那女君回府告状,碰上个昏庸的官儿来查探,觉得咱们有嫌疑可怎么办!”莫九抱剑来回踱步,狼心狗肺的事儿他见得多了。
此处除沙土就是稀疏荒草,要藏一个人并不容易,而歹人用来遮身的石块,似有被挪动过的痕迹。
陆丰凛单膝跪地,伸手抚过土壤,在石后有处凹陷的坑,只不过被风沙一吹平整些许,肉眼看并不明显,据此可大致估算出贼人的身形,应当与高壮不相干,他的手臂随意搭在膝上,目不转睛盯着石块。
“哎?这是灰,难不成他又折回来烧东西了?”莫九见主子半刻无动作,巴巴凑上前,察觉异样后用手指擦了下石上黑灰的印记。
“是蹭上去的。”
“什么意思啊?”
“他需借外力射铁箭,身体紧趴在石上。印记极大可能与烘炉之类的东西有关,且积年累月,他的衣衫才会有所沾染。”
陆丰凛初步得到结论,此人偏瘦,与锻打等劳作密切接触,射箭与投刀极准,而且……
“是个跛子。”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丰凛轻点了下下巴,莫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串脚印右重左轻,左边甚至已有些看不轻。
“还真是,我怎么就没留意到呢。”莫九啧了一声摇摇头。
“若有官差来细查,今晚不过就能逮到人。”
也不知,她会不会报官。
“奇了怪了,那小娘子究竟是惹了谁,居然有人非要她性命不可,她的阿父不是大将军么,应当是顶顶尊贵的人,谁有那么大胆子,对她下手啊?”
莫九抱臂自言自语,他困惑不明,怎么想都琢磨不出原委,却未留意到此刻,自家主子的眼里正弥漫着一股戾气,是纯粹的杀意。
少年垂眸道:“你帮我,办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