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看着明灯又一次端来的一碗泛着诡异色泽的面,温子夜再也忍不住了,他无奈道:
“师尊,您仙体大成,早已辟谷,或许有所不知,其实……”
“没有辟谷。”
“……其实我们练气期修士……啊?”
“吾没有辟谷。”
明灯理所当然一般地说。
“修真并非‘不染凡尘’,吾之身体确实无需进食,但自入道以来,凡有条件,每餐必用,日日不辍。”
温子夜活了两辈子,第一次听说这么离奇的理论。修士筑基后即可辟谷,自此彻底超凡脱俗,人间吃食中含有天地污秽,怎可污染修者仙体?修真界甚至还有着在练气期就以辟谷丹替代凡俗食物的风气。就算是嘴馋,也有着灵米、灵草、妖兽肉等修士专享的宝贵食材,何必委屈自身,去吃那些凡间吃食。
温子夜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明灯一脸平静:“为师从未听过此般理论。”
“可是现在修真界都是这样啊!”温子夜不清楚这个正道修士是在装傻还是真傻,他原以为对方只是善良天真,在这个残酷的修仙界很难存活,如今看来或许对方还有些思维异于常人。
“那便是如今的修真界错了。”明灯固执己见,又说:“凡俗食物和灵米、灵草同样都是天生地养,如何就污秽?修士灵台明净,经脉畅通,如何会被区区食物影响?凡人只配吃凡物,修士却要吃灵物,修士如何就比凡人高上一等?”
明灯没有生气,甚至语气都是不紧不慢的,他一说这种大段的话就会放慢速度,努力不磕绊。他是真的疑惑,真的不解,真心在向徒儿求问。
温子夜被噎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徒儿入道尚浅,不明道理,师傅莫要见怪。可修士通晓仙法,长生自在,轻易就做得到凡人所不可为,说修士比凡人高上一等,又有何不妥?”
黑衣的少年师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徒儿,半晌后才说:“可修士,也并非事事能为……”
比如他的师傅师叔们,个个都是通天大能,却那么轻而易举地被妖魔虐杀殆尽,拼尽全力,也只保下了他一个。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温子夜自然意识到了便宜师傅情绪不对,却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生硬地转移话题,道:“……那,师尊,你给我做了面,你自己吃的是什么?”
明灯一秒钟就从沉浸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说:
“花瓣草叶,生吃烹煮皆可。”
“平日里的吃食呢?”
“亦是这些。”
“……”
感情您对凡俗食物的理解就是这个吗。
温子夜无语,他不动声色地把面前那碗面推远,一边说:“师尊,凡人的吃食可能……和您吃的东西有点小差距。”
“吾自然知晓。”明灯又把碗推回温子夜面前,“山门上并无多余条件,且吾口味如此。”
温子夜有些绝望地看着面前的碗,那碗口仿若混沌深渊的巨口,要将他吞噬进去。他欲哭无泪,微颤着手拿起筷子,认命地吃了起来。
“太好吃了。”
“这碗比昨天那碗更加美味。”
“师尊的手艺真的没话说。”
温子夜差点说得自己都信了,最后甚至连汤汁也干干净净喝完,他险些瘫倒在地。想到前世谋反围杀魔皇时,他身受无数重伤,多次摇摆于濒死边缘,千钧一发——也没有这碗面下肚的感觉痛苦。
更痛苦的事情是一边咽下这碗东西一边还要僵硬地挤出笑容,然后夸赞。
温子夜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郑重其事地抬起头,目视明灯,沉声道:
“师尊,今后你我二人的吃食,由我来负责吧。”
不然他真的怕自己复仇创业未半,中道吃饭崩殂。
“幸福地”吃完早饭后,温子夜开始学习双绝剑宗的心法:《改良双绝功》。
他很想吐槽这个名字,但一想到这两天发生的种种,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准备老老实实听讲。谁知道身旁明灯却突然说:
“因为改良了,所以叫《改良双绝功》。”
温子夜表情略显狰狞,他真的不想接话,可对上明灯的灼灼目光,他最终败下阵来,问:
“是师尊您改良的吗?师尊真是太厉害啦!”
明灯点点头:“吾主笔修改,你师祖从旁斧正,目前仅有吾一人修习过此法。”
温子夜顿时觉得自己犹如那些炼丹师试药的小灵鼠一般。
明灯摊手为掌,一个小型阵法凭空浮现,随后阵法中迸出不算刺眼的光束,那光束四散于空中,竟然渐渐组合成半透明的图像。
“吾双绝剑宗以剑为外功,以器为内功。炼器之道,不拘于形,天地万物,皆可炼化为器。《改良双绝功》第一法门,即为,以身为器。”
随着明灯缓慢的话语,他掌心阵法也不断投影出不同画面,时而是挥剑的残影,时而又是沐火而生的灵器;时而天地浩渺,时而又浮现人体经络。最后,画面定格为一篇经文,经文为手写,书法张扬恣肆,飘逸至极,仅是看着就极具观赏性,更别提那短短几行经文里还隐约蕴藏着灵气,一看便是上好的功法。
明灯说完后便看着温子夜,而温子夜则先是看着掌心阵法中的画面,随后又看向明灯,师徒二人对视半晌,大眼瞪小眼。
“徒儿,此乃心法经文,你可诵读体会。”
明灯出声提醒。
“……师尊,我看不懂。”
温子夜无语凝噎。
是的,没错,这篇经文又是古文字书写。
温子夜花了好半天才解释清楚现在人早已不使用古文字,明灯没有他法,只好一句一句念给温子夜听。
温子夜神识强大,只消一遍就牢记于心,甚至还能将字、音与古文字书写所对应。听完后,他闭上双眼,又想起第一峰上的刻字,现在他似乎能懂其中的一些内容了。
“静心凝气,抱元守一,根据经文运行周天。”
明灯清悦的少年声音响起,温子夜连忙回神,开始运转功法。
此等入门级别的功法,对于一个上辈子曾半步踏进渡劫期的人而言,实在是过于简单了,温子夜根本不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他轻而易举地指挥灵气去往特定的经脉和穴位,还有功夫体悟功法的好处——此功法确有强大的淬体之效,仅是第一个周天就能明显感到经脉被隐隐拓宽。最可贵的是如此效用的功法竟然十分简单,运转的路线几乎只有同等级功法的一半,这就意味着易于学习,以及用此功法修炼的速度快。
要知道,越是高深的功法就越会涉及更多的经脉穴位,灵气运转的路线也就越发复杂,稍微错一个节点,就有可能灵气堵塞反噬修士。与此同时,运转的速度也更慢,要保证不落于人,就十分仰赖修士自身的修行资质。
故而高等级功法唯有神识强大、天资上佳的修士才适合使用,这是由功法的局限性决定的,普通修士就算得到功法也很难修炼。
如果想要在保持功效的基础上简化路线,则需要功法的编写者极度了解经脉构结与灵气的不同特质,还要对自身法门有足够高的体悟。两世以来,温子夜各种功法都有修习过,可这《改良双绝功》却让他闻所未闻,每一条运转路线都如此恰到好处,有一种极致的简洁美。
一个周天运转结束,温子夜长出一息,缓缓收功,随后睁开眼,眸中惊喜难掩。
“不错。”
明灯一直关注着温子夜的情况,若徒弟运行有误,明灯会第一时间出手修正,没想到温子夜天赋异禀,仅仅一次就完美运转,几乎挑不出毛病,他甚是欣慰。
心念一动,温子夜的身体便自行运转起功法。他神识足够强大,根本不畏运转错误,他只是发现此功法包容性极强,甚至可以与他的魔功兼容,这对他恢复修为大有裨益。时时刻刻运转,也就时刻保证了灵气的流动,此后若不是身陷九死一生之境,他恐怕很难体会灵气空空的感觉了。
在明灯的指导下,温子夜又修炼了两个时辰,午饭是他自告奋勇做的,虽然也是简单的面,却比明灯做的正常到不知何处。午后,明灯开始传授温子夜剑法,一直修习到入夜。
子夜森森,房间内灯火幽幽。
温子夜确认明灯离去后,这才静坐于床上,凝神许久,周身灵气微微涌动,显得莫名有些阴暗。
随着一声短促的风声,灯火轻闪,竟是由红焰变为了蓝焰。而与此同时,温子夜周身灵气一凝,刹那间变为了若有实质一般的暗色魔气。
他并不常睡觉,哪怕白日劳碌一天,夜里的时间他也更愿意拿来修行魔功。从前世入道以来,他几乎从未入眠。
魔气缭绕,衬得小孩平静而苍白的面容越发阴森。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孩缓缓睁眼,双眸深黑,其间黑雾涌动,看起来全然不似孩童。
但此刻,那双眼中却并非没有情绪。
“……有点意思。”
小孩的声音淡淡,在昏暗一片的房间中,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