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血。”
季尘将腰上系挂的暖金葫芦放到桌上,停也不停,抬脚便往外走。
“等等。”
南烛在身后叫住他,她掀开壶盖,看见红色液体满到壶嘴边缘,仰头喝了一口,这才接着道:
“几日不见,你怎么瘦了?”
季尘不语。
她从客房床上起身,走近他,双手搭上他的双肩,手一用力,将人转过身来。
低下头,一双淡眸望进他的眼里。
“心口好像受伤了,血都有些苦。”
季尘来送血的时间太晚,她马上要就寝,头发散开,外衣也只简单披在肩上,沐浴过的水汽混杂冷香,直往他鼻腔里钻。
“谁又欺负你了?”
心口被厌鼠法术冲击造成的伤处,之前草草治疗以为无伤大碍,此刻忽然酸涩痛痒,沿着筋骨一路麻到指尖。
季尘想要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
可那双抚握肩膀的手看似放松,指节间却暗扣千钧,控制着他,叫他回避不得,只能定定站在原地,承受她的目光。
他有些耐不住,将头偏到一旁,不与她对视。
南烛却十分自然地追过去,也将头一歪,从侧下看他的表情。
少年身体绷紧,胸口剧烈起伏,伸手狠狠将她搡开。
“你为什么总这样?”
“我哪样了?”南烛莫名其妙。
随意关心他,注视他,当他情感错乱地以为终于在她心中占得一席之地时,又被她无情推开,像踢开一条狗那样轻易。
季尘闭了闭眼,道: “我不需要你管。”
南烛忽地笑了,手肘弯曲,掌心伸展朝前,投降般懒懒举在两侧: “好好好,我不管你,别死了就成。”
说完转身,挥手灭掉油灯。
“血既送到,又无话聊,你走罢,我困了。”
*
季尘沉默地回到青竹峰弟子舍,刚一进屋,就将身体砸到床上,拿枕头捂住脑袋。
他现在烦乱的很,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女鬼遂了他的意,不再看他也再不管他,他却反倒难受起来。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期望落了空。
但他没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因何沮丧落寞,这种失控感令他心底慌到发虚,默声咒骂自己矫情又矛盾。
好罢,直接昏过去或许会更好些,季尘想着,抬起手,对准自己额头,刚要一掌拍下,桌上那只自来到起便一直呆滞坐着的鸭子忽然一反常态地躁动起来。
它弓起身子,双翅微张保持平衡,用力伸长那截短细的脖子,180度左右扭摆,并在桌面上焦躁地踢踏跑动,而后和靠在床上,无语地看着它发神经的季尘对上了眼。
“嘎嘎嘎!”
鸭子扑腾着翅膀,在寂静夜里突然开始大叫,稀奇地盯着季尘,仿若他出去一趟回来,变成了个全新的它不认识的人。
下一秒,它扇动着那双没发育完全的翅膀飞上了床。
“砰!”
几乎是立刻,它被床上人踢了下去。
季尘脾气没有好到能允许这种牲畜上床的地步。
但那鸭子此刻热情极大,一次失败无法阻止它要上床的决心,于是:
“咚!”
“砰!”
“咚!”
......
他们二人僵持大概一炷香时间,季尘眼神阴沉地开了口: “给我滚到桌上去。”
可这杂毛鸭子此刻宛若犟种,扁着一双大嘴,鼻孔不住翕张着摇头,那双鸽血宝石般的眼珠散出幽幽的光,控诉地看着他。
他们俩现在这样,多像他在那女鬼面前似的。
季尘心下一动,弯腰从床下将它捞了起来。
他让它坐在掌心,问: “你到底想干嘛?”
小鸭子将头往翅膀下一钻,拔了根绒羽,放到他手上,跟芦花朵似的。
它以为这是等价交换,自觉地飞到季尘左肩,放松地蜷缩在那,好像那是它的梦想乡般,安心地睡过去。
季尘蹙眉,用法术将那根平平无奇的鸭子绒羽扔到桌面,揪起这鸭子的翅膀,准备照旧将它扔到地上。
身体腾空,它又开始不老实地挣动起来,鼻孔一张一合,脖子勒长要往肩上靠。
季尘动作忽然犹豫,扔鸭的方向掉转,将它“啪嗒”一声,扔到桌子上。
“再敢上床,就把你的头拧掉。”
被迫清醒的小鸭子委屈又愤恨地瞪视他,而后转身蹲坐,背对着不理人。
季尘哪管它生不生气,一掌拍到脑袋上,将自己拍昏睡去了。
*
青竹峰最近来了位稀罕人。
傍晚季尘提着剑,去竹林清风舍汇报当日修炼进度时,又一次看到了站在院门外,摇着扇子候人的夏浮清。
这是伤还没好全,就上赶着来耀武扬威?显他命大?
季尘心底冷笑,他当然知道这厮没那么无聊,只是每次看到对方在他面前活蹦乱跳的样子时,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强烈的可惜。
夏浮清也瞧见了他,脸上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像戴着一张敷衍的假面,勉强维持表层的礼节。
季尘只简单点头,并不出声。
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之间并非是能抛却仇怨隔阂对话的关系。
“夏浮清,你怎么又来了?”
清脆嗓音从身后传来,是花小满结束了修炼前来汇报。夏浮清变脸飞快,即刻换上幅真心实意的笑容迎了上去。
“除了来看你,我还能为谁?”
花小满皱着眉将他推远些: “你一天天净往青竹峰跑,还有在认真修炼吗?那些落下的功课都补上了吗?别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瞎逛!”
她那一推正好碰到青年胸前伤口,当即将他痛的弯腰,失力靠在她身上。
“嘶,你手劲儿可真大。”
花小满吓得立刻将手背后,无措地任他抱着,不敢再推。
但嘴上仍喋喋不休: “伤都没好就乱跑,活该你疼,疼死你得了!”
夏浮清眯着眼舒服地在她肩头乱蹭: “知道了知道了。”
心里却想着:真要疼死了,看你心不心疼。
这是死里逃生,旧情人死灰复燃了?
季尘无语地看着夏浮清单方面腻歪,花小满无奈宠着的画面,满脸黑线。
啧,真够矫情的。
胸口的伤都养几天了,还跟个婴幼儿似的,一碰就倒,比林黛玉还林黛玉。
这么脆弱,当初烈焰鹤那一击,怎么就没把这家伙给震死。
他也懒得看了,直接入院汇报完进度便回了自己住处,可脑子里却不断浮现花小满和夏浮清两相依偎的画面。
他不自觉地拿自己和南烛同他们作比较。
夏浮清伤都快好了,一装可怜,花小满还是被骗的团团转,心甘情愿地哄他。
但那女鬼,从不愿意哄他一回。
每次刚说两句好听话,他还没咂摸出味来,想耍手段再听两句,她就不干了,干脆利落地撵他滚。
想到这,季尘忽然明白了那夜回来他是个什么心情。
他想让南烛再哄哄他。
再和颜悦色跟他说两句好话,再锲而不舍追着他看两眼。
可他一推,她就走了,头也不回,跟流星似的,如果不马上抓住它出现的瞬间,后面就再也不会重现。
所以他才那么失魂落魄。
但是,他为什么会下意识拿夏浮清花小满来类比?
那两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有情人,即便现在没有,将来大概率也会结成道侣。
但他和南烛......
他和那女鬼......
怎么可能!
季尘狠捋了把额前的碎发,止住了胡思乱想的念头,到院中井旁取了两抔凉水浇在脸上,而后继续练剑。
时值深秋,海棠叶大肆凋败,即便他晨起清扫,傍晚回舍,仍旧一地萎黄。
剑气纵横,惊起残叶纷纷,天地之间,独此一人。
往后金飞玉走,暮去朝来,星霜荏苒,兔缺乌沉,转眼三年。
十七岁的季尘,抛却了昔日的青涩稚嫩,身材修长挺拔,面容凌厉深邃,浑身上下都已初具成年男子的雏形。
但他的成长,远不止体现在身高和面容上。
这三年,他修为不断精进,连续突破下,如今已然达到元婴中期,是整个宗门年轻一辈中最为出挑的弟子,掌门仙尊眼中前途无量的天才,同辈小辈心里竞相崇拜的对象,更是有宗内许多女弟子,对他芳心暗许,托花小满替她们送来告白信笺。
“师弟,你瞧瞧,这又来了多少!”
花小满双手抱着满怀的告白信,来到季尘住处,一股脑放到他院中石桌上。
正在练剑的少年停下动作,收剑归鞘,朝她望去,淡笑道: “多谢师姐。”
“但下次你直言我无意收下便可,省了这来回送信奔波的功夫。”
“欸,替你送这些信,我倒是不觉累,若是直接拒绝,倒像是辜负了别人的脉脉情意,更令我觉得可惜。”
说到这,花小满心念一动,转而询问起季尘来: “不过阿尘,你老实跟我说,这么多来送信的女弟子中,就从未有一个能撩动你心神之人?”
“从未。”
“唉——”花小满悠悠叹了口气,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三年,季尘个子猛蹿,如今已经长到一米八七,饶是她比他大上两岁,这几年也在长,但此时仍然不免感慨,曾经那个跟她身高相差无几的少年,已然一去不复返了。
“阿尘,修炼确实一日不能懈怠,但你又并非修的无情道,何苦像个和尚般看破红尘,偶尔,也要尝尝恋爱的滋味嘛!”
季尘轻笑一声,垂眸应和道: “若是将来能遇上,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