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纸砚都快些备好,容不得差池,诸位朝臣的茶饮也要提前准备,动作都小心着,敢让咱家发现有人敢在今天手脚不干净,不用贵人们发话,咱家先扒了你们的皮!”王德顺从干儿子手里接过拂尘,扬声训诫宫人们。
今天是个重要日子,南诏使团听闻大梁要增设殿试之后,随行的大皇子很感兴趣,往宫里递了折子要与文武百官一同观礼,更容不得半点闪失,弄不好自己也得跟着掉脑袋。
王平有眼色地递上一封干净帕子,大太监接过擦了擦额头渗出的虚汗。
宣政殿外尚未有一丝天光,但朝臣们皆早早鱼列宫门外,难得起了大早却一个个精神抖擞,时不时侧耳交谈。
再往外,朱雀门前神色紧张的举子们正在进行第二轮搜身,禁军统领手持利剑立于城楼,鹰目快速又敏锐扫过城墙下每一个人。
“如何?”
温和声音从身后传来,禁军统领忙回身行礼:“回太傅,暂无异状。”
话音刚落,下方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我爹可是李阁老!把你的臭手拿开,脏了本公子身上的蜀锦!”
“你——”
禁军敢怒不敢言,那嚣张至极的举子洋洋自得上前推了拦路的禁军一把:“好狗别挡道。”
云统领认出这人的一瞬间,下意识向身旁不露声色的廖太傅看去。
廖太傅笑着回视:“看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作甚?云统领负责巡视宫廷,又兼领了督查参加殿试举子的差事,该怎么办你比我清楚。”
云统领心道如今谁人不知你重得圣心,再者,那李阁老当初在朝堂上处处跟你唱反调,他独子现在落下把柄,这么好的机会你能推给我?
他心思几番急转,最后还是说的直白些:“卑职愚钝,太傅可有什么指示?”
这简直是投诚了,禁军归天子直属,护卫宫廷,云统领时常在殿下行走,不知多少人想跟他搭上线,眼下这位大红人主动伸手结交,廖太傅却显得有些冷漠。
他语气重了些:“依章办事便可,云统领还想要什么指示?”
云统领被刺了下,有些讪讪,转身瞬间撇了下嘴,大步流星下城楼让人将闹事之人押走。
廖太傅一个人在朱雀门上站到天光熹微,直到身后脚步声不轻不重,停到身侧。
“没想到周皇后还真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廖太傅目光不转:“周家借她的势在外面作威作福,还拎不清对她指手画脚,以为她是个好性子……”
“周家主母还妄想走周皇后的路子往陛下身边塞人,”高丞相说起他打听到的消息,“五年前那个被剥皮扔出宫的还不能让他们清醒,世家啊,越来越嚣张了……两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本是极好的拔除世家党羽的机会,可惜陛下太优柔寡断了。”
听老友提起那场让自己就此在官场沉寂的事,廖太傅反而表现的很平静:“世家积弊已久,层层相护,不止朝中势大,民间也多有怨言,岑氏一派早先在朝堂上几次三番提出要增加课税,还要按人头算,刚出生的幼儿也要算上去……也不怕激起民愤。”
“再这样下去,大梁迟早要毁在他们手里。”
高丞相安慰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先落眼今日的殿试,只盼能选出真正有才之人,我等至少不必跟那些智障一起上早朝了——多少年了,我最近头发都掉了不少,都是被他们蠢的。”
廖太傅微妙沉默一瞬:“……那倒不全是,你爹也秃顶。”
高丞相:“……小心他老人家半夜给你托梦打你手板。”
两人吵吵闹闹拌嘴,城楼下禁军已经完成了搜查,被云统领杀鸡儆猴之后,举子们都安静了不少顺着指引鱼贯而入。
“咱们也走吧。”廖太傅往下瞧了眼,突然笑道。
高丞相一眼就觉出不对,意有所指:“看见谁了?你小子跟我一起办舞弊的案子,可别自己折进去。”
“里面有我一个学生,”在高丞相责备的目光里他缓缓说,“虽说殿试是陛下亲自出题,但还是等结束了再告诉你。”
“怕我跟你抢啊?”
“昂。”
“小心眼!”
“比你缺心眼好。”
两个年过半百的文臣同行而去,声音渐行渐远,远处地平线上朝阳缓缓升起,天光大亮。
.
宣政殿外。
大太监扬声宣诏,百余人皆俯首听旨。
“请诸位入殿吧。”王德顺慈祥笑道。
举子们起身有序入内。
人数太多,前两日朝会上争议不休,最终还是决定分上下两场,第一场仍沿用春闱一贯的考法,由圣上当场出题进行笔试,三个时辰后收卷,并当场阅卷后交由圣上复审。以此择出若干考生当场擢为进士,进士前三甲入下一场,由圣上诏对分出名次。
宣政殿巍峨耸立,天光洒在琉璃顶折射出璀璨光晕,天下权力汇聚之处,无数人终其一生无法抵达的地方,如今他们有幸进入其中,不少举子面露激动,甚至有人险些哭出声。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二旒珠串隔绝了众人窥视帝容的目光,承乾帝高坐龙椅,周身气势凌人。小太监亦步亦趋递上紫豪笔,承乾帝目光透过珠帘环视一周。
“诸爱卿平身。”
他垂目在纸上挥笔半刻,放下后王德顺躬身上前接过,交由一旁准备好笔墨的黄门们抄写下发。
“多谢。”宋愈敛目接过。
王平朝他笑了笑,侧身继续发放试题。
承乾帝像一尊威严庄重的石像沉默注视下方,百余名举子垂头动笔,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大片黑漆漆的头顶,中间或夹杂一些花白、秃顶的脑壳,他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渐渐有些百无聊赖。
但一旁帷幕后端坐着南诏使团,他出神一瞬,想起昨日南诏大皇子的提议,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暗芒。
旒冕遮挡了他的面容,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神色,承乾帝任由自己出神琢磨着之后的谋划。
一个长公主换一国的助力……
只是昭阳怕是会闹。
他想起同胞妹妹跋扈的性子忍不住头疼,到底是母妃逝去之后自己唯一的亲人了。
承乾帝压下沉思,在文武百官的目光中走下高台,缓步在举子的书案间。
百官目光随着承乾帝的脚步亦步亦趋移动,有人绝望闭上眼,有人满头冷汗擦都擦不净,还有人心中无鬼乐的抻长脖子看热闹……一时间殿内气氛犹如凝滞。
“……”皇帝脚步停留在一人身旁,目光落在他的试卷上许久未曾移开。
吏部岑侍郎没沉住气猛地起身,椅脚摩擦描金青石地板发出刺耳声响,刹那间殿内除却奋笔疾书的考生,目光全部聚集于他身上。
“岑为,”吏部尚书起身手放在他肩上将他按回椅中,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众人能听清楚,“想出恭也要等上一会儿嘛,这才刚开始,过会儿再去。”
岑侍郎惶然吞咽口水,低声道:“大人,我儿子他——”
吏部尚书面上笑意不变,手上力道陡然加重,岑侍郎白着脸沉默下来。
承乾帝被动静吸引,短暂投过一眼,又很快收回,突兀笑了一声。
被他盯着的那名举子早已抖成了筛子。
“岑胜。”承乾帝扫过他卷首名字,语气轻缓,“你是岑侍郎之子?”
岑胜浑身僵硬,连点头都不敢。
“岑侍郎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承乾帝冰冷话音落下,不远处眼睁睁看了全程的岑侍郎面色瞬间彻底灰败,瘫软在椅背。
王德顺跟着承乾帝身后,待皇帝继续向前,路过岑胜时好奇瞥过一眼。
只一眼,他面上笑容差点没维持住。
却见这人干净卷面上除了名字,只写了一句话,是那种连他这样的阉人都耳熟能详的词句,短短八个字,写错了三个,字迹潦草的难以入眼,自己的名讳都能写成王八爬……
王德顺怜悯又嫌弃地看了差点吓尿的岑胜一眼,再抬眼恰好瞧见在一旁静立的干儿子……
王平敏锐抬头,恰好看到干爹慈爱又温和的目光,他:“……”
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承乾帝走的很慢,神色越发沉凝,偶尔看到写的不错的,才勉强舒缓紧皱的眉头。
百余名举子看似不多,但看到一半时,承乾帝只觉得自己一双眼睛都要瞎了,看什么都是重影,他快步走开,周围百官处传来一阵松气声。
有依附于世家的官吏小心翼翼凑到周阁老身边:“阁老,这该如何是好,场上大半都是我们的人……”
除却部分确实小有才华的门生外,还有不少纨绔子弟,他们几斤几两没人比他们更清楚,里面能把字认全的都不多,让他们当场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官吏自己家中只有独女,他朝那些吓得噤若寒蝉的同僚们投去同情目光,心道这些人恐怕肠子都悔青了,只恨自己没在殿试之前将这些纨绔弄死。
周阁老却不慌不忙:“告诉他们别乱了阵脚,本官自会保全诸位。”
得了准话,周遭党羽都松了口气。
往日他们依附世家作威作福惯了,猛地遇到这么大风浪一时吓破了胆子,但周阁老事前也说过承乾帝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那次不是忌惮世家,最后都轻拿轻放。
没见方才岑侍郎家那个傻儿子都没被陛下当场问责吗?
思及此,他们瞬间安定下来。
宣政殿再次恢复安静。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后,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嘹亮的声音:“长公主驾到!”
唱声落下,瞬间激起万层浪。
“长公主一介女辈怎能来前朝?!”
“是啊,再得宠也不能坏了规矩……”
“听闻先帝在时,昭阳长公主便时常出入前朝,还曾代先帝出席早朝——”
“那也是先帝时了!也不瞧瞧如今是陛下当政!”
百官吵闹不休,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传到承乾帝耳朵里。
承乾帝按揉眉心的手指一顿,南诏使臣落座之处也隐约传来喧哗,他不着痕迹扫过那处:“……让昭阳进来吧。”
提前跟未来夫婿熟悉一番,也算他这个做兄长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