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宫中,父皇虽一心问道,不似前几年那样勤于政务,但毕竟余威犹存,几大世家又盘根错节、互相牵制,想必一时出不了大乱。
只是储位空悬日久,朝野上下难免都各怀鬼胎,如今已呈两王分制之局,父皇在此时下令接自己回国,不过是为了拉燕氏一族入局罢了。
谢临云抱着剑,转身坐下。
圈椅很大,足够两人并坐,铺着一层虎皮,只露出灰白色的扶手来,那是野兽的肋骨所制。
远远望去,他仿佛正在一张血淋淋的虎口间,气定神闲地翘起腿,讥笑道:“当年尧国战败,要送质子入凌时,孤的这些哥哥们一个个病秧子似的,风吹就倒,如今却各个都英姿焕发,威震八方,真是好本事。父王有他们这些好儿子日日陪侍病榻前,一定很欣慰吧。”
“陛下这些年,始终还是挂念你的。”
“挂念?多亏他挂念,才区区十年就派使团来接我了。”谢临云目光渐冷,“我是不是还要叩谢天恩?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好骗?他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母后,特意派你带着母后的佩剑来......我若是不如他的愿,他难道真要对母后下手么?”
“陛下赐臣此剑时说,见之如见双亲,望殿下持照夜护身,一路平安。”谢绍双膝跪地,恭施一礼,“请殿下火速归国,肃清内乱,以正法典。”
“哈哈哈哈哈哈......”谢临云仰面大笑,良久,才抬手抹去眼角的一痕泪,支着脑袋,斜眼看他,“肃清内乱,以正法典?我只是一个朝不保夕、无人问津的质子,哪里有这通天彻地、翻云覆雨的本领,容安王怕不是请错了人。”
谢绍长拜不起,“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时隔十载,再度听见他口中吐出这四个字,谢临云满腔怒火倏然高涨,猛地一步踏到谢绍身前。
照夜剑砸落在地,剑鞘脱刃,露出一截寒光,映得他眉目如覆霜。
“好一个大局为重!”
“若不是以大局为重,我怎会女扮男装,替兄为质,在凌国担惊受怕整整十年!”
“若不是以大局为重,我怎么会一次次轻信你,上当、受骗,一次次失望、绝望!”
“若不是以大局为重,我现在就该杀了你!”
没错,她真正的身份乃是七皇子谢临云的双胞胎妹妹——八公主,谢眇。
谢绍预先感觉到颈侧温湿涌动,继而才是剑刃的冰冷,他抬起头,并不躲避横在肩头的利刃,只是看着他,深深地、直直地望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伤心、委屈、愤怒、悔恨......太多的情绪交杂着,他一时竟看不清了,谢绍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他好像快要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他忽然起身,全然不管那剑是否会刺的更深,谢眇握剑的手下意识一偏,避开了颈脉,仍旧有几滴血珠飞渐,蒙住了她的眼,“谢绍,你疯了!真当我不敢杀你?我......”
话音未落,已全然落入一个湿冷的怀抱。
迦南香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很像泥土翻新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春日,他们并肩坐在御园中,看莺争暖树、百花争妍。
谢眇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一声低叹,他说:“环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带你回家。”
* * *
北境昼短夜长,天色将将暗下来时,商贩便匆匆收了摊,稍晚一会儿夜里便冷的渗人了。
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队奉命夜巡的侍卫从路过的摊贩那儿随手一模,或是一块儿冷了的馕、一只热腾腾的肉包、一根风干的牛肉,不拘荤腥,胡乱塞到嘴里,再就上一口烧酒,入喉滚烫,直烧到胃里。
时过宵禁,无人注意到一抹乌青色的身影悄然穿街过巷,翻入东蛮王府的后院,轻车熟路地避开耳目,潜至东晖苑。
苑门大开,竟无一人值守。
谢眇撂下兜帽,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只见巫和润正倚在窗边看书。
他此时散了满头的辫子,以竹簪晚起,有一束波浪般的蜜色长发垂落身侧,半掩住他的脸。湖蓝色的丝绸单衣在摇曳的烛光下恍若一滩清澈的流水,雀青色鹤氅搭在膝头,犹如点水的青雀。
“这个时辰了,还在看书?”
巫和润放下手中竹简,偏头一笑,“在等你。”
他掀开鹤氅,赫然露出身下的轮椅来,一手转动滚轮,另手轻推窗棂,借力转了个身。
“你知道我会来?”话锋一转,似有些埋怨,“腿上的旧伤还没好全呢,就这样敞着门窗。”说罢,将门窗合上,这才走到他身边。
“恰到如今,天长漏永,无端自家疏隔......”艳词哀婉,由他念来却毫无轻佻孟浪之意,唯闻叹息,“临别前你若是都不来见我一面,岂不太狠心?”
谢眇不动声色地抽走他手中握着的《尧乐词集》,敲了敲他的脑袋,“人人都说东蛮王是草原上最了解东原文化之人,难道不知道这词是白衣卿相写给歌女的?如何能用在你我两个大男人之间。”
巫和润微微偏头,含笑的桃花眼里露出一丝困惑,“不能么?”
巫和润目光纯澈,谢眇却做贼心虚。
巫和润是她到凌国以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他、谢眇、那韵珠三人结拜之交,全凭一腔少年人的赤诚。
扪心自问,他二人待自己绝对坦诚,几乎毫无保留。
而谢眇呢,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甚至连性别也是假的,虽是情势所逼、无可奈何,到底是骗了他们十年。
有朝一日他们知道了真相,会恨自己么?
谢眇摇了摇头,无暇深思,将怀里抱着的酒坛放到桌上,“别冒酸水啦,来找你喝酒。”
巫和润坐在轮椅上,好整以暇地看他生了炉子来烫酒,撇去浮沫、又取来两只兽骨杯斟满,待他忙完刚要坐下,才缓缓伸出一只手,“有劳,扶我一把。”
“就咱们俩人呢,还装!你的腿虽说没好全,起身行走也应已无碍了。”谢眇翻了个白眼,却还是任劳任怨地扶他坐下,触到冰凉的手腕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些,“偏你受不了烟熏,我费尽心思才寻来大尧内廷的银炭,怎么也不点上?手这样冷,衣服也不好好穿。”
“做戏自然要做全。”他六岁那年从马背上跌落,被发狂的马踢碎了左腿膝盖骨,此后便不良于行了。巫和润知道,这并非偶然,那匹马是父王亲自驯服的,绝不可能无故伤人,他也知道,草原上看不起他、恨他、嫉妒他的人太多了,因为他卑贱的血统。
巫和润的母亲曾是萨哈部首领的妻子,萨哈部被灭后,她成为了蛮王乌鲁图帐中的奴隶,不足一年,便生下了他。
父王封母亲为侧妃,封他为青锡部的小少主。他有很多儿子,受封的却只有大妃所出的嫡长子赛哈查和他这个奴隶所生的小儿子。
而这盛极不衰的荣宠,带来的却是弥天大灾。权势,就像一柄绝世利刃,若不能紧握在手中对敌,便早晚会为敌人所利用,伤了自己。
可惜那时的他才是小小一只,不懂这些,直到母妃死了,自己断了一条腿,巫和润才幡然醒悟——一切都晚了。
“天胤城还没建好的时候,毡帐里比这冷多了,不也过来了么,我这条命原没有如此金贵。”巫和润端起酒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些年,若不是有你和那韵珠在,我早该活不下去了。如今多活一日,便是赚的。”
谢眇瞪他一眼,气道:“没由来说这些丧气话,你再胡言乱语,我可要走了!”说罢,作势就要起身。
“别!”巫和润慌忙去握她的手,却被避开,仓促间拽掉了她腰间悬系的玉璧,也没能使她步伐稍缓。
他忙起身,拉住谢眇的手,“别走!我不说就是了。”
“不,你本就是要走的,走到很远远的地方,走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但至少......至少今晚再陪陪我。”
谢眇回过头,正对上巫和润含着薄泪的双眸,清润可怜,霎时间就心软的不像话,却还是强行板着脸道:“你知道我最不爱见你妄自菲薄,也不愿听你说这些怨天尤人的话。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都要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我们约好的,不是么?”
巫和润抿唇一笑,“是,我们约好的。”
“你.....”谢眇被盯得受不了了,叹了口气,“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地走。”
她反握住巫和润的手,忧心忡忡,“那韵珠是汗王最宠爱的小女儿,她那几个哥哥再怎么明争暗夺,也还不至于丧尽天良对她下手,再不济也还有呼日在,他虽是个不成器的,却最疼爱这个妹妹,定会想办法护她周全。唯有你,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如今孤身一人,你的那些哥哥们又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近些时没有动静,一来是蛮王余荫尤在,又看你因腿疾之故避世独居,既无争权之心,亦无争权之力,二来是有我在,他们不敢贸然行事,怕落下把柄。我这一走,只怕就有人.......”
“总之,你方才说的不错,做戏一定要做全,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知道你腿伤渐愈的消息。时机未到,你还要忍耐一阵,等......”
谢眇忽觉眉间一凉,原是他的手指轻轻抚平了她的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