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亭林于幻梦里,直分不清虚实,满目烟波之下,却以为自己仍是少年模样,于帝宫青墙下来回往复,蓦然惊醒,顿觉悲切。
“兄长如常,不知可还记得我?”
烟波缭绕中,有一人哀色而往,缟素青丝,也难掩出尘仙姿,如水脉脉的语调却不似那般冷清。
“你仍肯来入我梦,想来也不怪我薄幸了。”
“我已不为俗世之人。已全无重要了。”拂袖,烟波散去,在顾亭林梦境里是一如既往,一丝一毫不曾变化。“因我得了天命,要做神仙了,故来离别。”
顾亭林心中有愧,并不敢向前去,中间仿佛隔绝山海河洲,闻他话,一时心神,竟如大限将至,恸哭,“神仙有什么好?让你这般留恋?肯舍我去?”
那人原是曾经溺亡的顾辰安,幼稚离魂,此时面貌竟然还如从前一样,他细容俊貌,独一抹似笑非笑之情含在嘴角,然神秘莫测,似天地不时变幻着。
顾亭林记忆一点一点回溯,他才顿悟般的重燃爱意,眼神细细摩挲着顾辰安的面容,泪水涌下,口中自责地喃喃絮诉,“我竟忘了你……我竟快忘了……”
顾辰安笑,却失了笑,冷冷清清,“纵我成仙成佛…十一,这世间我独怜你一人,日后空念满目山河,万般都没有我了……”
顾亭林怔怔地,见顾辰安因时变幻,直至弥散为一阵轻烟,缭绕在虚妄里,便十分万分地心急如焚,寻至烟雾弥漫中浑浑噩噩,终不见人。
“禾嘉……禾嘉……”
无常侧坐在他身边,倾身细听这呢喃,将衣物掩好,轻蹑蹑地出了门。
天未亮。
远远屋脊上坐了个人影,繁星之下,那身形,无常倒觉得像认识一般。
“你是哪位?怎么半夜不睡出来仙游?”
主子向来仁厚,断然不会做出让人半夜给他看门的事,屋里那位就未必了。夏夜的风颇为凉爽,吹得无常燥热得了不少缓解,发未簪,因风而动,他拢了拢乱发,没期望那人能搭理他。
“小哥儿也不是一样无眠?”
细微的声在静夜里十分清楚,从前有些放浪形骸,如今听来,一句两句都是哀音。
无常只觉难捱,苦涩萦绕心间,“你何时回来的?”
见方祁忽地又沉默起来,无常心中越发难过,“你过来,让我见见你。”
夜里声音清苦,“便罢了,我才过来一会,明日还要走。”
“你去哪?”
“风晴山谷。”
无常再看时,星夜下,屋脊上已没了人影。
无常落下泪来,深感自己辜负了一颗人心。
身后来门声晃动,顾亭林阴沉地出现,让无常好一惊,“殿下?”
他冷着脸,不悦,“我说那小子为何一直如此不待见本王,原来是因为你呀,常洛宁。”
无常有点惊惧,辩解道:“我与他并无不妥。”
顾亭林攥着他的胳膊,扯进屋子里,力气大得让无常踉跄一下,进去后缩进床角战战兢兢。
顾亭林走近几步,抬手,消去阴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本王知道,小阿宁,知道你的心在我身上。所以我才不在乎。”
“要是他敢觊觎你…”
无常明白,未完的话是个威胁。
——
方祁这般,才算是将一颗真心都碾碎了,他本就不奢求,独一口气念着知道他的心,往后余生都敬着阿宁内心那最后一抹自尊。
翌日清晨。
谢瞻看见他左边那空荡荡的袖管,愕然震惊,“……是谁干的?”
方祁状若随意,“不知,一伙人猖獗如此,不是七侠,也不是国都的人,来袭时却像是拿捏住了命门一样,我不敌。”
谢瞻心内愧疚,未得沉默,然又问:“他们知道吗?”
“只柳月一人。”
他憾苦的声如此与从前两样,且有彻悟的力量。
谢瞻一时愧疚满心,“方祁…无论是谁!”他站起身,将手放在方祁肩膀,哀沉怒恶,“我会将他们撕碎给你看的。”
方祁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其实很希望谢瞻不再执言复仇,放下过往,他还活着,失掉一条胳膊也无足轻重,然他只有遵令的份。
他四个,也全非不是没有善恶是非观念的,与谢瞻自小一起长大,很多事情,早就占了先机,有了选择,这无关善恶,只是立场。
柳月将打缚的包裹给他系到身上,十分用力,“干嘛非要去风晴山谷?主子在山庄,你去了看鳄鱼?”
“竹林居士被救走了,恐有人拜访,我得去迎客。”
听他嘴硬,心知主子才不会遣他这病患去,柳月不禁拆穿,“哥,你真不是躲着人?”
“不跟你讲了,”包裹中沉甸甸的一堆瓶瓶罐罐,也知柳月给他拿了什么东西。
“方祁哥,你凡事小心,”柳月眉间的担忧简直要凝成水滴下来。“要不带上林寒吧?他一天一天都闲死了,跟着主子晃悠悠,主子都嫌他烦了。”
方祁灿然一笑,“放心,方大侠依旧天下第一。”
这话虽狂,也的确是他才能应付。
——
蓝兔提了剑往谷中去,这地方雾气缭绕,地势复杂多变,人一旦进去就迷了方向。
竹林居士能逃出来,实属不易,若非侯青来谷中接应,能逃出来,算是侥幸。
此前她的怀疑皆是有理有据,否则巧合二字并不能概括一切事情。
她去国都寻药,就在坊中见到了他,她因刘祯练邪功而去杀他,也是因为谢瞻给她透露刘琛用小女娃子作药引,一时愤怒才不顾计划将他一剑封喉……麒麟被杀时,谢瞻将她绊住,让虹大侠癫狂逃走。
桩桩件件,她未必不能理解,他表面上似乎放下芥蒂,然内心深处依旧对七侠存有恨意。
与他成婚,有了侥幸心理,她既希望谢瞻真的就从此与她合卺为牢,也是牵制住谢瞻心神,让侯青独闯风晴山谷解救竹林居士。
谢瞻做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像是隐忍背负仇敌血债,也牵扯朝中朋党争权夺利,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山谷氤氲雾气,空灵朦胧之间,方祁迎剑而来,一只手的剑,力道十足,然却被蓝兔用以剑鞘挑飞。
不出所料有人来探查,却见是——
“夫人?”
方祁见是蓝兔,蓦然震了一惊,细想之下,也很合理。
蓝兔看见,溪谷山林之间,来了个黑衣侠士,出手招招有余地,或许只是少了一只手臂,泄力松懈,不得适应。
“谢瞻在此地隐藏了什么?我无意害你,你不要拦我。”
听此话,冰魄剑已然出鞘,方祁不得不改换称呼,“蓝宫主,此地危险,你还是不要往前走了,如若你想知道,不如去梨泉山庄吧,主子不在这里。”
蓝兔狐疑,“那你在此地干什么?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派人守着?”
方祁见她不听劝,“这里真没什么了,宫主还是回吧。”
剑气激荡,刹那间,蓝兔已将剑横在他脖子上,“带我进去,让我看看他到底隐藏了什么?小哥也好活着回去汇报情况。”
方祁无奈,只得随她步入深谷中。
谷中正如方祁所说,除了无数的碑,也没什么好看的,雾气缭绕,入目皆是白茫。
蓝兔的剑早已入鞘,方祁也坦然不跟她作战。
“这都是葬得谁?”
方祁默然,指引她到潭洞,“看到了?这其实是魔教属地,主子受罚时的处所,与黑虎山可不一样,这里一旦进去,非个十天半月出不来,久而久之,主子都如履平地了。至于那些碑,都是主子的近卫,他兜转活下来之后,便记着人,将名姓衣物给葬在此处,令我守着。一来是我行动不便,二来,宫主也不是很清楚,主子的为人吗?”
蓝兔有些怆然,“我从未听过这里。”
方祁转动机关,二人下至潭洞底,周围壁立千仞,独水潭里硕大无比的鳄鱼深游浅出,地上也爬了几只。
“它们可都是主子的老朋友了。”方祁谆谆地说,只在崖侧一旁停留,“居士被锁,尚且有主子的私心,别人不知,难道宫主不知?他大可一刀将人杀了,难道还留着锁着,让你们来找吗?他做一切,都是顾念着宫主与他的情意,只可惜……”
他留下叹息,这地方空荡无人,荒亘萧索,又把两个人带上去,并不观望蓝兔的情绪。
潭洞上方一切都豁然开朗,只是谷中生寒,碑林密布,令人胆颤。
“主子性情大变,其实也无可厚非,数年前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了下来,这自小练得武学根基一并炸没了,头几年,只顾着活命养病,一日有大半日都不清醒,后来好了点之后,旧派人又裹挟着他上位,不从就是不孝。江湖纷争利益共存,怎么能允许他独善其身?”
方祁说了这会话,却见蓝兔还是怔怔地看着那些碑林,“我们自小和主子一同长大,然却把我们几个留在了山庄,你只听黑虎山魔教少主,何曾听过梨泉山庄谢瞻?宫主比我们更了解主子,他的心性如何,宫主岂非不知?”
蓝兔道,“他是知道我要来,故此派你来说服我的吗?”
方祁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目光坚毅,“夫人,我且称呼宫主一声夫人,这些话全部出自我真心,从前那些事,我只是听说,如今见了夫人,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如果夫人心中尚有一丝情意,那就劝解主子吧。”
蓝兔苦涩,“我如何能劝解得了他?他心中恨意如此滔天?”
让他起来,方祁不从,“夫人可知,七侠欧阳大侠为何会癫狂发疯?”
蓝兔眼中寒光凌厉,“难道不是谢瞻所作?”
方祁道:“主子如今不能习武拿剑,连病都不能好,又如何能害得天下第一剑客癫狂杀戮?山庄内我是武功最好的那个了……其他人连我这个残废都比不得,又如何能够与欧阳大侠抗衡?”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旧派宗人拿奇药控制主子,让他谋划,夺得江湖利益!论与七侠的恩怨,谁能比主子更加名正言顺呢?我不说,主子不说,宫主何能知晓这其中勾缠?可如若不是对你,主子是不屑于解释的。就任由别人误解他,怨恨他。”
说话时,蓝兔一直在思考,思绪如潮,如今竟有豁然的感觉,七侠今年名声鹊起,未免不会不招人嫌隙嫉恨,行事凌绝,又何况是虹大侠那般天下无双…
谢瞻那人……蓝兔心充盈着酸涩苦痛,却又生生带来一丝怜悯。
“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宫主自己决取可信之话,宫主不愿意信我的话,不防去天机门去看一看。”
天机门……梁门君?
方祁如此怅然之声令蓝兔有些动容,忖度疑猜这事情的目的与真相,让他起来,远走。
——
十月底,秋风一夜变得寒凉。
顾亭林怀抱着长霖,信步在康王府中,府邸已经改换门庭,门梁上挂得是辰阳王府的旧日的匾额。然这偌大的府邸也只有他们父子二人。
天气萧瑟,地上落了一地的枯黄残破的叶子,随着风儿就卷集着拢在一堆又散开。
“这儿呢,是你祖母从前的家,看看,”快三岁的长霖趴在他怀里,闷闷不乐,不看任何的景,“我想小阿叔…”
顾亭林将他放下来,沉沉地说:“我也想。可惜他不要你。”
顾长霖生气极了,别过头,不看他,“肯定是爹爹的错!”
顾亭林一时语塞,继而逗他:“你就没错啦?”
小孩仰脸不乐意,“我很乖!”
顾亭林笑了起来,轻捏顾长霖白白净净的脸蛋儿,“那是我不乖了?”重新将他抱起来,长吁短叹,“小阿霖啊小阿霖,今后可就是咱们俩相依为命了。”
漫步到前院厅堂,就见方才说的人在那站着,略微有点踌躇不决,忽见那两人,巧致风流的面容上笑如皎月清风。
顾长霖脚才搁地上,就慌忙地跑过去,抱住无常的腿,仰头看他。
无常蹲下身,那小孩就换成搂住他的脖颈,啪嗒往无常脸上亲了一口。
“小阿叔,我可想你了。”
无常灿然,“我也想阿霖呀。”
顾亭林倒是看不出情绪,立在原地,淡然地说:“怎么来了?”
无常乖巧行了礼,清亮的声让他颇具欣悦,“主子这半年来身体总算是好多了,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