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渔在看完那些雪花般堆叠的折子后,略一思索,就一针见血的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正中先帝心之所想,先帝破格并力排众议将安渔立为丞相,那一年的安渔年仅二十八岁,还未到而立之年,便官至丞相——同时也是南椋自建国起有史可载的最为年轻的丞相。可惜后来却……”
“……”
后来却什么?闻竹想道,却看见宋清源面上闪过一抹惋惜的神色,但转瞬即逝。
宋清源说到这蓦然止住了话头,肃然道:“是我失言了,本不该在学堂上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事。诸位就当听我讲了个略显荒诞且无关现实的故事,真假皆不论,也不必去细究,更不必去多想。”
此话一出,背后的警告意味也很明确,有好几个正跃跃欲动问个清楚的少年瞬间偃旗息鼓。
闻竹很轻的眨了下眼睛,正在回忆册子上的内容。
他记忆中的册子中的记载与宋清源的讲述如出一辙,都是只记载到了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论策奇才,在他二十八岁那一年,拜相后入文盛阁,再然后就没有任何记载了,有生年无月日,更无卒年,以及无任何关于他拜相后的只言片语。
文盛阁对于南椋所有文人来说那可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遥不可及但又有无数人为了进入文盛阁而付出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春秋代序的存在。
文盛阁最早设立是在南椋开国之初,由于战乱的摧残与天灾的并起,据说在当时能够识文断字的百姓百里尚且难挑一,更不用说那些出口成章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了。
为了整肃百废待兴的新朝,太祖下令大兴科举文治,广设私塾与书院。对读书人推行优待措施,比如,在朝堂上大设多种文职,在科举上更是拓宽参加的门槛。
要知道,在前朝的科举取士中可是有着严格的等级限制,譬如什么从商者上下三代人不允许科举,什么从农者规定终身不能参加科举。
这样一来能参加科举的只有那些世代为官芴满床的高门大户,然后一代接一代,代代为官,世世为爵。
而其余的人只能世世为贫农,毫无出头之日。
这也直接导致了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识文断字的机会,一行一言都只能听从圣上派来的负责教化的官员,最后都成了只知愚忠的提线木偶。
太祖见此状便下令规定了科举不以贫富取士,而是凭自身的才能,任何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只要品行良好,都有读书的机会。
此令一出,那些寒门或贫苦人家皆喜笑颜开。不到半年,南椋便涌现出了不知凡几的读书人,全国上下更是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崇文风尚。
可是到后来,由于朝中设立的文职多而杂,逐渐产生了冗官冗费的现象,甚至——还有卖官鬻爵的风气在朝中悄然而生。
太祖眼见他要的文治已然达到,那再继续留着这些无所事事的败絮也没什么用。太祖深思熟虑过后,下了一个命令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办法就是将所有在职官员召集起来再对他们安排一场考试,胜者则进入下一轮考试,就这样以此类推。
直至最后选出五个最优者,进入一个由太祖直接管理独立于其他机构,
这个全新的机构就叫作——文盛阁。
文盛阁这个名字,取自①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意。
太祖意在建立一个文治的国家,人人知书明礼,无需律法等外部因素的强制规束。
成立文盛阁之后,太祖将朝中设立的诸多文职重新大刀阔斧的修正了一遍,删去了诸多只有无用之职位。然后让这五人出题考那些已经被筛下的官员,此次考试也分好几轮。分类别筛选,胜者则会被重新分配官职,至于那些贪污受贿或以权谋私之人,早在考试之前就已被太祖肃清。
剩下的都胆战心惊地考着一轮又一轮的试,不及格者即刻会被摘去项上乌纱帽。
经此一遭雷霆手段,不仅解决了朝中冗官冗费的问题,还一并扫清了贪污徇私等不作为的官员,可谓是一箭双雕了。
而文盛阁经此一事,便一跃成了无数文人墨客趋之若鹜的地方,进入文盛阁便代表着你的才学造诣登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了天子不可或缺的重要臂膀。
这对任何一个挑灯夜读寒窗数十载的读书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与肯定。
自太祖起,后面的历代帝王也将文盛阁这个机构保留了下来,依照太祖当年的旧例,每五年便开始筛选人才,胜者入文盛阁,享无边荣耀。
闻竹不解的就是这一点,文盛阁这一代表了文人至高无上荣誉的机构,安渔进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了,让他放弃了这一荣耀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像是这个人凭空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像一缕烟,消失得无声无息。
从此天上人间再寻不到有关于他的半点痕迹。
留存于世最能概括这个人这不平凡的一生的文字,闻竹想应该只有这一句。
“乐宁三十年,去岁状元安渔拜相文盛阁。”
短短十六字,就概括了安渔短暂但又不凡的一生。
当初闻竹看到时候就对安渔这个从穷苦乡村中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乡试走到了椋城这个天子脚下,并一举蟾宫折桂官至丞相的这一经历叹为观止。
这一传奇的经历就算是放在椋城中那些个世代为官的钟鸣鼎食之家那也是足以夸耀百年的荣耀。
可安渔却只是孤身一人,早年父母双亡只余他一人,旁支亲戚也无一人。
哪怕后来登上状元榜首至官拜文盛阁,他也不曾有过任何至交好友与妻妾子嗣。
………
关于安渔的身世记载只有寥寥数言。
闻竹看时只觉这人的一生可谓称得上是平步青云令人艳羡,但现在经宋清源一言,他不知怎的有一种捉摸不住的直觉,觉着这个人背后的故事远不止这寥寥数语。
-
后来宋清源开始了真正的授课。
闻竹也把那玄而又玄的安渔抛之脑后,支着脑袋听起了课。
待到日上中天时,宋清源终于结束了授课。
闻竹一转头,时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人影了。而他的书桌上留下了一张字条。
纸条上的字写得隽逸利落:“有事出去一会,约傍晚归,殿下自己注意安全,舍房内留有防身之物,使用说明已附在防身之物旁边,世子殿下聪慧过人,一看便知,此事与镇北侯无关,不必寻我。”
落款处还有一个小图案,闻小世子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来那原来是一个倾倒着地的杯盏。
意思是时盏吗?闻竹不由笑出声,他没想到面上看着冷脸对什么都不甚关心的时盏书信落款居然会是一个倾倒在地的杯盏。
闻竹还以为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这样看的话。
怎么说呢,还有点可爱。
他笑着把字条收了起来。
教室里的学子都结着伴三三两两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食肆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么,我在来之前就听说过了太学食肆的饭菜特别特别美味,今儿个我一定要去尝尝看,看看到底有多好吃。”
“我也听说了,据说有一道菜做得尤为好吃,就连皇上都曾赞不绝口。”
“那我可一定要尝尝看。”
“那快走吧,待会说不定就要没了……”
…………
闻竹对食肆不感兴趣,正欲溜之而后快,江温白却过来叫住了他,说是要和他一起去食肆吃饭。
小世子的鞋尖都向外转了,又慢吞吞地转了回来,他冲江温白笑道:“好啊,那走吧。”
闻竹一只脚都踏出教室门了,江温白却突然停了下来。
江温白:“稍等。”
闻竹原以为他是有什么东西意外落下了,索性就倚在门框处等着。
江温白却径直朝秋惊漾的位置走去,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秋惊漾笑了下,看了眼闻竹所在的方向,然后对江温白点了点头。
再然后就看见秋惊漾歪头对坐在他旁边的祝星盛说了几句话,后者回以一个看起来有些敷衍的点头。
江温白小跑两步走到闻竹面前,道:“小世子,我再多捎两个人,你介意么?”
闻竹就那样倚着门框看完了全程,只要是眼睛不瞎的都能知道是哪两个人,他挑眉,凌厉的目光看着江温白,道:“你话都和人家说完了,那我说介意有用么?”
江温白摸着后脑勺,讪笑道:“说的也是,不过世子,左右秋少爷和那个什么……”
闻竹出声提醒:“祝星盛。”
江温白一拍脑袋,道:“哦对,祝星盛。反正他们二人的舍房也正好与我们两个相邻,左右都是同窗,一块吃个饭也不突兀吧。”
闻竹点了点头,道:“行。”
-
四人在食肆找了个位置坐下,秋惊漾由于行动不便,这一路上又学子众多,难免有推挤。所以随从一路跟随到了食肆,直到秋惊漾安然无恙的坐在了食肆的位置上,在秋惊漾的多次温声催促下这才离开。
四人两两对坐,江温白身旁挨着秋惊漾,闻竹身旁坐着祝星盛。
祝星盛道:“闻世子,那日多谢你为我解围。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道谢,谢谢你。”
闻竹正用木筷戳着餐盘里的包子,试图看清是什么馅儿的。看到是索然无味的菜包后撇了撇嘴,闻言一愣,继而道:“这对本世子来说只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必谢我。况且那日……帮你的不止我一人。”他用眼神看向与祝星盛正对着的秋惊漾。
祝星盛何尝不知闻竹这话的意图,只是淡淡道:“那日在下便已谢过秋公子。”
秋惊漾只是浅笑一声,并无多言。
一桌归于寂静。
最后还是江温白打破尴尬。
江温白道:“既然我们都是同年入学,想来年纪也大都相仿。我是元仪十年年末生的。你们呢?”
秋惊漾微微一笑,道:“我比你稍年长些,我是元仪九年的。”说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看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祝星盛,眼含笑意问道:“不知祝小友是哪年生的呢?”
祝星盛道:“元仪十一年。”
秋惊漾状作讶异,笑道:“那我就比祝小友大两岁了,有种岁月倏然而过的感觉。”
祝星盛:“嗯。”
闻竹在一旁咂摸着,他好像从这话听出来了一种祝星盛在明晃晃地讽刺秋惊漾年纪大一样。
他笑了笑,道:“我恰巧与江公子同岁,不过我是夏日里的生辰。”
江温白道:“总算有个与我同龄的人了,那看来我以后得管你和秋少爷叫兄了。”似乎想到什么,江温白又对着祝星盛指了指自己,闻竹还有秋惊漾,笑眯眯道:“那这样的话,星盛,你可要叫我们三个哥哥哦。”
祝星盛生得一副清秀俊雅的模样,就连身形也比周围人要小上一圈,初见时江温白还以为祝星盛是身体不好,今日报了年龄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年纪小还没长开。那这样也情有可原。
闻竹算了算,祝星盛今年才十五岁,想起在雁城时家里的一个自小跟在他身旁的伴读,今年也是刚刚十五岁。
思及旧事,再看祝星盛不免多带上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关心。
他出声道:“江温白,你可别看着星盛年纪小就占这口头便宜,要真论起来你得先叫我一声大哥。我再考虑考虑要不要收你这个弟弟。”
江温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大哥。”
闻竹:“……”
这个江温白看起来好像脑子不太好。
半晌,江温白摸摸脑袋,道:“不对,你应该是二哥,秋少爷比你大,按理来说,应该他才是大哥。”
于是这位脑子不太好的江小少爷对着秋惊漾,沉重的振聋发聩的铿锵有力地说出了那两个秋惊漾这辈子都没听过的字:“大哥!”
秋惊漾眼角微微抽搐,但还是微微一笑,如沐春风。他道:“不必,你我都是同辈,称呼名字即可。”
江温白却摇摇头,他道:“大哥,这样不行,自古以来就是长幼有序,礼不可废。”
秋惊漾少见的沉默了一瞬。
上一瞬还存在话题中心的祝星盛则充当着透明的角色,在一旁安静地吃着饭,仿佛他们讨论的不是他一样。
并在江温白说出令听者振聋发聩的两声大哥时,不动声色地将人与餐盘都往外移了一段距离。
秋惊漾察觉到祝星盛的小动作,伸手将手边还没吃的糕点往祝星盛的方向推了推,用眼神示意他收下。
却被祝星盛以同样的动作推了回去,连看也不看秋惊漾一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秋惊漾从怀中抽出帕子轻轻咳着,面上为数不多的血色也尽数褪去,比起初见那日还要更加苍白。
江温白第一个出声惊呼:“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秋惊漾:“……”
他发誓,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要痛打他一顿的想法。
祝星盛也闻声抬头,看到秋惊漾褪去血色的脸,他神色淡淡,一脸司空见惯。
秋惊漾轻声道:“谢江少爷关心,在下无碍。”他一面应付着烦人的江温白,一面趁着祝星盛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瞬间,将方才递给祝星盛,他却没收的糕点再次推了回去。
而且用一双比拂月河水还要漂亮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祝星盛。
祝星盛依旧是神色淡淡,但手上却将那糕点接了过来,并在秋惊漾直白得能灼人的目光中,妥协般从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吃完后看向秋惊漾。
后者的眼里泛起浅浅波澜的笑意,慢慢的那笑意融进了眉梢眼角,一并漾开。
闻竹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有个不解风月的傻子要出来掺和。
在第三次用眼神制止江温白的动作未果后,闻竹面上笑着,屈在桌下的长腿却径直踹向江温白。
“哎呦我靠,谁踢了我一脚。是不是你闻竹!”江温白被那一脚踹得直接龇牙咧嘴惊呼出声,他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闻竹恶狠狠道。
闻竹耸了耸肩膀,一脸无辜道:“我好端端的踹你干什么,我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再说了你怎的一被踹就说是本世子踹的你,怎么不可能是你自己腿在桌下乱晃,然后一个不注意磕到了?”
江温白道:“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闻竹反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本世子坐着好端端地不吃饭,非要踹你一脚这事就可能发生是吗?”
江温白:“这好像也不可能。”
江温白低头思索片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那也许真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了,对不住啊闻小世子。我冤枉你了。”
闻竹:“……”
祝星盛:“……”
秋惊漾:“………………”
三人此刻内心都出现了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这个傻子到底是怎么进的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