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烈,字云崖。
没有姓,亦不知自己年岁几何。飘摇人世数年,唯一记着的事,便是要以此生为期限,穷尽碧落黄泉,为我爱人的一缕残魂,找寻一个依托。
或许如此,她本不应草草结束的人生可重新开始,我方能安心离去。”
南疆,自古便为中原人眼中的偏远地域,却也因此坐拥着许多令人难以想象的神幻景观。那里的山水,或雄奇瑰丽若一幅恢宏长卷,或阴柔秀美如一位幽怨闺人,或狂野豪迈似天鹰翔空,或细致清婉如巧匠琢玉……那里的一草一木,依凭这样仪态万千的山水而生,自当不比凡俗。
然而,这些都仅是云崖对那儿拥有的模糊印象。此去倘若仍一无所获,他便也只好作罢。曾经修炼淬得的强大灵力,现已从这副血肉之躯里流逝殆尽,连同带走的还有更多——比如他曾视若等闲的生命。他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去寻找,怕是要落得个死不瞑目的结局……
幸得上天垂怜,云崖这一回,倒还真有一番让他兴奋又欣慰的际遇。
正如先前所想,南疆各地的风景可谓是各有千秋,不尽相同。云崖随缘所至之处,乃是当今南诏国之西北、巫凰雪山脚下的一座古老城镇,名曰“僭灵城”,据闻已有百年的历史。它就像一个栖身秘境的神女,缥缈而幻丽,似乎常年被一层轻如蝉纱的薄雾笼罩,给人“生人勿近”之感。每当外来者靠近,他们便不约而同地为这座城镇灵气充沛的氛围所感染,若深入其中,更觉神清气爽、心魂释然,恍如来到世上罕有的仙境宝地,流连忘返,不思人间岁月。久之,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打消了原先对它的疑虑,将那一层轻笼在外的迷幻雾气,奉为“仙气”。
虽说僭灵城对中原沿海一带的人而言甚是遥远,传闻未免太玄乎古怪了些,但人们口耳相传之间,总是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增删重组、高度凝练一番后,此事的真实度便也愈渐提高。尽管云崖此去仅是路过,有无结果也是未知,但若能在归来时游一游那传说中的“仙城”,也算不枉此行了吧。
这么想着,云崖那一袭白衣的挺拔身影,已然沐浴在自巫凰山顶倾泻而下的璀璨日光里。如同天神在万里晴空下的信手挥毫,皑皑白雪是其最为潇洒纯洁的一笔,恣情反射着耀目惊人的白日光华,洋洋洒洒无所拘束。若将这超然的雪白喻为“浮光跃金”的雍容之白,那穹天的苍蓝便是“静影沉璧”的质朴之蓝。蓝白二色轻盈无痕地交汇于颀秀雪山的身线之上,乍看有若海天倒置,细观又如一片垂直铺开的纤柔银滩……可无论云崖用什么言辞去形容,都好像不怎贴切。大概是人类的思维过于复杂,不及它们原始而纯粹的美丽吧。
人们常言巫凰神山之盛景,千百年来难得窥见一次;若非神明现世,抑或人间将有重大变故产生,否则绝无遇见之机——然而直到亲眼见着的那一刻,他对这些也尚不知情。
山路漫漫,白雪苍茫。迎着暖煦清柔的雪岭之风,踏着轻空细软的爽滑雪地,云崖浑觉人生就如一场梦旅,此刻正走向无边纯白与静寂交织的终点。他深知自己是贪恋这人世风景的,但因时日无多,保不齐下一刻便会灵力散尽而亡,便只是告诫自己应摒弃诸多杂念,绕过僭灵城,向巫凰山更深处寻路而去。
虽然这山中实在没有什么奇特植物的踪影——除却一些傲霜挺立的经年松杉。可是不知为何,云崖隐隐间有一丝感应,自己要找的东西,约莫是一种树。
大约经过个把时辰的跋涉,只见嵯峨狭隘的前路豁然开阔起来,积雪也愈渐浅薄,天地间充盈的色彩不再是单调的青苍或皎洁。云崖稍稍敛起沾雪的衣袖,下意识抬起目光,却忽地滞住了脚步。
原来,在清白雪路逐渐变为深灰陆地的前方,一抹盛烈如火的彤红倏然占据了云崖大半个视野。这抹,不,确切地说是这团巨型的烈焰就像层层叠叠的赤凰朱羽,点缀着明明灭灭的灿亮阳光,孤立在雪峰一隅,犹如艳丽超凡的画舫舞女,又似凤冠霞帔的娇怯新娘。而它令人叹绝之处远不止于此。仔细看来,云崖发现不论巨细,但凡是从它身上放出的晶莹光芒,都鬼使神差地往同一方向聚集、凝注,最终汇成一束滢黄透亮的奇异幻光,时隐时现地,飞往雪山之谷。
“这……”云崖这时的注意力已全放在了惊叹火树上,“‘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高妙壮阔。传闻凤凰树恰似浴火之神鸟,历经百年,灵性自成。今日一见,果然颇有涅槃重生之意。”
他又上前两步,伸手轻探那近在眼前的宽大花瓣,闭目无言。刹那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自指尖穿透,转眼直入心脉——应是它了!
意识到自己的冒犯,云崖不禁敛容屏气,退后几步,神情肃穆地审视起这棵硕大参天的古树来——
有如回应他突然萌生的真切敬意,偌大一棵凤凰树竟无风自动起来,鲜叶摇翠,红装胜火,加上星星点点的晶透灵光,本就如彤霞彩云般的巨花更似镀了一层金边,让这整株灵树活像一只翩飞云巅的金羽赤凤,带来远自天界的虚茫指示,与云崖颔首相应。这般情形,倘使外人见着,说不定还会心惊肉跳、敬而远之,但如今落在求“仙”若渴的云崖眼里,可谓是无上的慰藉与鼓励!
“……仙树,”只听白衣灰发的男子张口幽幽说道,平淡的语气里似含有一片殷切痴心,“我知你灵蕴初成,未尝领略世间万物。但既有‘凤凰’之名,想来亦不乏百鸟之王的胸怀。”
古木通灵,静驻不动。云崖又道:“仙树,我虚度半生,现已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今生唯余一个心愿未了,只望你能帮我实现。”
巫凰其山,山上凄寒,雪境幽茫;山下,冰石玉阶为径,覆到极致处,气温渐暖,草木愈丰,俨然一片山明水秀之地。
淡白雾气缭绕之中,满谷翠色灵动昭然,伴着一脉曲水向古城绵延;天边游弋的苍云映入水里,舒卷重迭,倒使人徒生错觉,仿如那夹岸而生的琪花瑶卉皆已被云影朦胧。虽身处谷地,又有天然丛林紧密环抱,僭灵城却犹似浸润在极尽空灵澄澈的水色光海,其熠熠生辉之貌,并不逊于穹顶天光与山巅雪光相照映的明艳。出落于如此好景,这座百年古城便像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画中美人,画意忸怩,欲语还休。
此刻,放眼古朴雅致宛若雕画的僭灵城,大街小巷间,正是人来人往,一派繁荣升平之象。
雪域之巅,云崖肃然而立,白氅迎风微扬,一双清朗的眼睛透出毅然之色,紧紧盯着面前雍和华丽的凤凰树。
“我的爱人,原是一株鸢尾所化。她逝世多年,肉身与命魂七魄俱散,徒留天地二魂被我强行封印,缚于己身。生前她有幸习得医术灵术,便励志要一生济世救人,决计不做为祸人间之事……”
“一直以来,我苦苦寻觅,只为找到如你一般的灵树——因为唯有一具灵力强大的躯体,才能完全容纳她的魂魄而不受其反噬……”
“我的灵力所剩无几了。如若不能为她寻到一个寄托,待封印解散,她也将从这世上,永远消失……”
云崖端正俊秀的面容平静如常,眼眶却已微潮发热。诸多往事,竟被他寥寥数语带过,也许人活久了,就算有再多不舍与不甘,也终会复归淡然,“虽说这个请求十分僭越,但你的确是……在下无能,只是发自内心地想知道,以你的灵力,能否接受她的残魂,让她的意念得以重现于世?如若不然,便就当我多言了。”
许久无甚动静的凤凰树,在他的话音落下后,渐渐摆动起满身枝叶,竟像一位善解人意的聆听者,风中轻柔的沙沙声便是她给予的肯定答复。云崖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不卑不亢,满怀期待,却又小心翼翼,似是不敢轻易揣度神树的心意。
“你……你同意了么?”短暂静默过后,铺天盖地的感动如汹涌潮水,漫上云崖的心头,连带从骨子里爆发出的狂喜与敬意,一同冲击着他本已练得风轻云淡的内心。到底是普通人哪,无法摆脱被世俗情感所纠缠的命运。云崖自嘲地想道,默默向神树行了一礼。
“……多谢。”语罢他已换了一副颜色,对其郑重道,“我将解封体内暂存的天地双魂,以自身命魂为引,注入汝身……愿借汝凤凰神树之灵,融其鸢尾落花之魂。”
仿佛进行一场盛大的仪式,云崖满含虔诚,双目微阖,徐徐舞动起双手。玄妙高深的咒语从心间默念而出,指尖亦有两簇白金灵火蓦然凝成,迎着周身薄凉雪气,跃动不止。
华光初现,如虚渺烛影,微弱却生生不息。而那咒音的催发何等之快,转瞬间,云崖白净的额上便溢满无瑕金光,光纹若巨鳞闪现,将他整个人浸浴在清滢明动的水波里。
“天地有灵,予我此身。生如草芥,命若飘蓬。
幸得指引,修成此行。毋求来世,但为故人……”
喃喃连语间,他静静合拢了手掌,四指轻点额前,便有两束浅白幽魂缠绕其上,灵动而又虚浮,怯生生跳出了那片灿光水波,“吾愿……引魂!!”
云崖的一声疾吼,随他催动引魂术的手势那般,悄然而迅猛地指向对面屹立如磐的火树。三魂一旦脱离了血肉之躯,便像那云空下飞驰而过的晶白剑影,划破苍天的奇绝光箭,赫然贯穿了神木一身巨焰,联系起双方内在的魂灵。魂体融合之际,周遭气息皆被动荡的灵力推搡着,碰撞出锋利的气流,向四下里剧烈波动,迫使云崖连连后退。一时之间,巫凰雪峰那一处清冷无比的断崖上霞光大盛,灵气逼人,犹若掀起前所未有的巨大风波!
“唔……”
变换如白驹过隙,气流如风卷残云,失去命魂的云崖,根本来不及应对如此强烈的冲击。他只能趔趄着伏低身子,紧贴身下的冰寒雪地,方才不被气流卷灭。此番狼狈不说,他现在最要紧的,却是腾出手来施法催化自己内丹中的浩漫灵力灌注全身,代替命魂,封锁七魄,方能延缓五脏六腑的衰竭。
绝不能死……
此时云崖虽伏在一块冰冷的巨岩之后,手脚发麻,脖颈亦不能仰起,但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内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心脉疾速衰亡,体力飞速耗竭,灵气回流,剧痛缠身。然他心中所想,竟是为自己尚未与“重生”后的爱人见上一面、尚未同她说上哪怕是一句话,而深感悔懊。
“云崖!”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一声轻唤撞入耳膜,紧接着便有一双温暖柔滑的玉手从背后毫无征兆地伸来,施施然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云崖陡然一惊,侧目望去,却见一个陌生女子赤身立于雪中,一头棕红渐变、蓬松而微卷的柔软长发如绸如练,丝丝缕缕地滑过胸前,垂至大腿,刚好遮掩了那呼之欲出的窈窕春光。她洁白如藕的四肢上却布满了修行未成而残留的血火灵纹,像是雪山地脉里淌过的岩浆,猩红灼目。
“你……”重又站稳后,他立即挣开女子的扶持,尴尬的目光亦游移别处,“我并非有意看到。”虽是充满歉意的话语,他却说得脸颊微烫,如近火烤。
忽然现身的女子见他有所抗拒,也不答话,只是垂手静立一旁。僵持片刻后,云崖总算想起什么,低头快速解下自己的白色外氅,用尚带体温的单薄衣物将她囫囵裹住,方敢回头,与她相视。
“啊……”
他万没想到的是,这位凭空出现的女子,容貌竟像极了自己与爱人的结合!震惊之余,不免细细端量起来:她英气利落的双眉下,是一对略显清秀、雾雨蒙蒙的眼睛,说不出有多俊美神秘;鼻梁挺俏,薄唇如樱,面部轮廓既坚毅又柔和;雪肤映着红唇,皓齿伴着明眸,便将她衬得既美艳又耐看。她的身材高挑匀称,丰韵非凡,四肢纤细有力,娇而不弱,实是美好……云崖观望到此,不敢再有逾越。
“你是仙树的化身?”
“嗯。”女子眸光温婉,凝视着他,点头答道,“我是凤凰树之灵,因你注入三魂而苏醒,侥幸幻化出了形体。”
她的声音像被山石揉碎的清泉,冽然于四野荡开,却不乏身为灵体的飘浮之感,如此配上她温润恬静的气质,便似那春日熏风轻抚过淙淙溪河,连天碧草蓬发在润物灵雨之后,让人听来舒心惬意。但云崖听后,略作沉声,似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这样……原是我唐突了仙灵,抱歉。”说着弯腰又是一礼。
“为何这么说?”女子不解他莫名的致歉,微蹙双眉道,“你助我化形,又给我这副样貌,按照人界的说法,应当是我的父亲吧?”
“父亲……”
这一称呼显然使云崖心旌摇曳。恍惚间,他竟忆起许多沉沦脑海的点滴——百年之前,他的爱人才满十七芳龄,只似人类少女般纯情美丽。那时两人同坐一叶轻舟之中,海风旖旎,残月当空,而她乌发如缎,身姿婉然斜倚舟舱,趁着夜色柔媚,也用那清甜的嗓音唤了他一声,烈哥哥……那般欲语还休的深挚情意,他又怎能轻易忘怀?
“……咳,仙灵言重了。”如梦似幻的回忆稍纵即逝,云崖心生惭愧,赶忙正色向女子道,“你的样貌乃我无意之举。况你修行期未满,我便提前催你化形,以致你的身体似如今这般……罢了,我委实担不起这一句‘父亲’。”
面对云崖十分心虚的解释,不识人情的女子反而没太在意,抬手瞧了瞧自己臂上斑驳的血纹,转念道:“这有什么……只要没吓到你就好。不如我唤你一声‘师父’吧,一日为师,就是终生为父了。你可得帮我把这些血纹养好啊!”一抹轻灵笑意从她嘴边浮现,恰如和风细雨,柔婉可人。
神树易魂,本就是骇人听闻之事,更何况又发生在高岭雪域,平民百姓压根不作其想。即使对身处僭灵城的人来说,也不过是青天白日里多了几道华灿耀眼的奇光,经过街角时偶然抬眼望到,停下来与人指指点点地说两句,也就当稀罕事过了。但此事从一开始,便有一人能够敏锐察觉到其中变动……
僭灵城中部,闻弦居。
须臾之前,这儿还是一处清雅宁和之地。城主洛永离盘腿坐在竹楼上,帘外正对着喧嚷大街,人声鼎沸,而他恍若未闻,手里拈着一只素纹茶盏,眸光定定看向远方,心绪万千。案上虽摆着棋盘,却已很久没有动过。
这处茶楼在僭灵城中占地不小,乃环庭院而建。一层与平常茶楼无异,往来皆是贤人雅士,喝茶闲谈,下棋赏乐,气氛颇是闲散适意;二楼却为城主私有,只放一套桌椅茶具,其余屏风画轴、书案盆景等物,均依他喜好摆置。庭中假山嶙峋错落,莲池幽雅静谧,更有活水穿石而过,泠泠淙淙,听者恍如置身一处天然乐坊,饮茶之余,更可怡然欣赏丝竹之声。
“玖音……”
洛永离低声念出一个名字,神情甚是伤怀。茶盏已空,被他翻覆玩在手里,一着不慎,落地而碎。碎声刹时惊了他。洛永离俯首,木然看着地上残渣,冰白尖锐的碎瓷片像是隔空戳痛了他的眼,令他合手抚上自己皱起的英眉。
“凤凰树……不对!!”
他的眼神忽又变得清明,透射出凌厉急切的光。正待起身前去印证自己的预感,脚下却没来由地一阵震荡,初时弱,渐至强,愈摇愈烈,纷乱无则,状如地动山摇,直震得家什倒地,楼板分裂,人群四散逃窜。洛永离大手一挥,瞬时飞出无数道苍灰灵力光流,流星般坠落并融入竹楼各个破损之处,运转起无数微小而周全的法阵,才勉强把几欲坍塌的竹楼修复平整。
然而城中动荡并未休止于此。就在洛永离获一瞬喘息之时,僭灵城情状更是惨烈:从闻弦居二楼俯瞰下去,整个僭灵城便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揉捏碾攥,城墙崩塌,屋舍损毁,光海幻灭,更有许多无辜之人,不幸被掩埋断壁残垣中,生死未卜……
“为什么……灵力之源会被抽走……”
洛永离语声惊怔,讷讷立在原地,似全然不信有这等事。他两手捏着咒诀,灵力如泉涌出,却也只能堪堪保住闻弦居及其附近的平民居所……因为这座城,便已是他倾尽毕生修为所筑。现下除了维持,他已无余力再来修整它了。
一百年多前,这座幻术之城初具实体。为保其形貌不灭,洛永离不惜动用了一种极为霸道的法术,将巫凰山上至纯至强的古木之灵吸引来作力量支撑,源源不断地供给以闻弦居为阵眼的僭灵幻阵。百年下来,他和僭灵城早已成为共存亡的一体,且都将那株历古而存的凤凰树当成了唯一的依赖。
百年风平浪静,谁承想盘踞不动的古树竟也会无端化出灵体、离开雪山?而今灵力之源的缺失,对他乃至僭灵城众多居民而言,短时之内无疑是灭顶之灾。幻术之城固然也能以外在灵力加持,待之于漫漫时光中自我修复,但谁又知道,它还能支撑多久的形态……
凝想间震荡渐息,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洛永离缓缓停住手中灵力的周转,颓然扶着被他拼死护全的竹楼,发出一声绵长而无助的叹息。
“我,该怎么办……”
“你……叫我‘师父’么……”
云崖听闻女子之言,眸中倏而一亮,似欣喜,似宽慰,但不多久又重归黯然。你愿如此唤我,亦无可厚非。只怕是……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陪你了。
他轻轻抚住心口,兀自神伤,表面却还强作镇定:“就依仙灵所言。我会想办法滋养你的灵力,还你一副能在世间行走的完好躯体。”指尖所抚之处,衣裳与皮肉之下,是他前半生倾力修行而得的内丹,也为他的心脏提供了缓慢跳动的力量之源。
女子心细,早看出云崖逞强,却只是走上前去,再一次将他扶住:“此事倒也不急。师父的家在何处?楹儿有了人身,可以随你回去慢慢打算。”
“你叫楹儿……”云崖复述一遍,脑中闪过一丝念想,“花楹的楹?”
“嗯……随便起的。”
是因为凤凰树别名“红花楹”的缘故么?这位久居冰山的仙子,似也不那么孤陋寡闻。
楹儿望上他遐思的眼,怕他犹自迟疑,遂语气坚决道:“师父为我几乎耗尽灵力,眼下急需休养,还有别的话儿,都留待往后说吧。”
云崖回望她清毅的面庞,无奈地叹了叹,道:“可我已近迟暮,你认我作师父,不怕耽误了自己?”
“我不在意这些。”
“那你因何愿意跟我离开巫凰山?”
“我……”楹儿抬首盯住云崖,眼底似有什么晶莹之物在闪动——前人种种回忆,竟在魂体融合之时纷至沓来,或隐或现,“我私心觉得,你应该一直活着,不止这三五年……有我陪着的话,你一定会渐渐好起来。”凤凰树灵初涉尘世,心地良善又个性直爽,竟对初次相见之人道出这样的话来。
云崖有些感动,又忍俊不禁,本欲调侃她两句,谁知她竟当真了,“怎么,你还要报我生身之恩吗?”他轻轻摸了摸女子光滑亮丽的长发,温颜道,“谁说我一定会死了?真是个单纯姑娘。”
茫茫雪境,阳光圣洁如幻。凤凰树的躯壳仍巍然挺立山中,花朵烈烈如故,却不再有一层明丽照人的晶色结成潋滟光纱,为之掩映。
日渐西沉。
很多年后,云崖方才知晓,他们这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际遇,实则是另一段因缘的深重伏笔……
正所谓:
浅月遮就半边山,
雾华秋水醉凝岚。
谁教玉人换仙骨,
花落长啼凤尾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