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夜霪雨。
临岚再度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四日卯时初了。
她孤身一人躺在挽音别院的客房里——那间收藏着许多洛夫人的遗物和一张灵墨幻画的房间,愣愣瞧着天花板不知言语。
窗外雨声已歇,但细密湿凉的气息仍是透进了纱窗,正如昨夜凌乱如麻的记忆被大雨冲刷之后留下的一丝证据。
临岚闭目想了想,总是记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何事。她的眼神从天花板飘向幻画,停在那株参天的古树上……
啊,是了。从她获得古树灵力护身起,画上漩印便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不再具有沟通人世与幻境的效应。老树前辈沉寂了半生,终究未能等来与飞鱼少年的重聚,而将毕生灵力倾注于他所认为值得之人,着实令她感慨万千。
后来,雪奴为了月琢的嘱托,溯魂前来相告。两个本为陌生的女子初次见面,竟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雪奴真情实意地叮嘱她,不要因为洛永离表面的平和,而大意了他可能设下的层层陷阱。
……
其实,无论月琢、雪奴、老树前辈,还是临岚自己,如今这般活着,何尝不是坚持去做一心认为值得之事,并且不计生死地为之奔波?
咦……
“不计生死”,为何会想到用这个词呢。
对了!昨晚那场私宴才进行到一半,便因洛永离察觉到庭中有变,故而发现了擅闯闻弦居地下一层的雪奴之魂。
雪奴只是来向她传信的,却被洛永离不由分说地打散了一缕仙魂,以致本体也深受重伤——临岚就算没有亲眼看见身在城外的少女,也能感同身受地想象出那种神魂撕裂的痛苦了。
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一怒之下召唤出潜藏体内的旋冰刃,欲与洛永离作一次殊死斗争——即便只为交情并不深厚的雪奴。
她要问一问,像洛永离这样的人,何以温柔起来如春水融冰,独自咽下悲伤往事引人生怜,残忍起来却似地狱亡魂,不顾一切也要拉人共沉深渊?难道挚爱离世,留给他的就只有无尽的绝望与厌世吗?
然而,她显然高估自己的战力了。从未与人动过手的她,即使获得了空前强大的力量,也是不懂如何操控的。多一分便是暴走,少一分则是失败。
更何况,玄冰之力本就属于这个法阵。她怎么这么愚蠢,仗着自己血脉中原有的火灵复苏,就去刺激那并未驯服并不熟稔的水灵,以对抗洛永离随心而动的墨刃反击?
更更何况,土又克水。
结局自是临岚败北。还未与洛永离真正交手几个回合,她便被他趁隙破开了周身水灵的防护,一击刺入胸口掩藏玄冰灵核之处——玄冰是水,本无定形,蕴育灵力的仅是一枚冰晶似的灵核。凭借灵核内源源不竭的力量,临岚便可将之化为任何物事,比如旋冰刃。
洛永离知她没了鸢瞑锁之力,必定要以其他东西代替锁魂,因而不作他想,便将墨刃直直扎入了她心口的血肉,以期破坏那看似稳定的灵力环流,谁知竟误打误撞夺回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玄冰灵核。
那一瞬间,任凭临岚手中冰刃如何凌厉,亦随之烟消云散。她满身充沛而无处发泄的灵力,她自以为磅礴的水灵攻势,便在洛永离夺回玄冰的大喜之中自行瓦解了。
那身无比合体的“昙华云锦衣”,仅被洛永离尖利果决的墨刃切开了一道不甚明显的小口子,没能护住临岚,却成了将她推向刀俎的助力。
而今……她木然躺在散发着丝柔香气的雕花床榻上,身无所披,只剩一件紧紧勒住伤口、草草裹覆胸腹的亵衣和一条贴身衬裤。
想是洛永离心疼自己爱人的遗物竟被他亲手割破了吧?她慢慢坐起身,凝神感应着昨日才获得的三股力量,却惶然发现,自身灵力就像被人生吞活剐般荡然无存。
她的身体在临危之际,索性启动了自保机制,将全部的灵能都压抑进血脉深处,再无法从心召唤出来。
我现在,岂不就是个废人?
她摸了摸胸前被墨刃割开之处,显然未被妥善处理,大约只撒了点止痛药粉,胡乱包扎了事。药力即退,伤口自然不见好转,痛感纷至沓来,叫嚣着替伤口抗议,令她神经麻木。
她又顺着亵衣系带找到内层纱布与之交缠的结,想将它们扯松一些,不料牵一发而动全身,伤口竟渗出一抹褐红的血……罢了,此刻还是消停会吧。
师父,月琢,雪奴……
你们都还好吗?接下来,我该如何行进?
许是上天慈悲,临岚这发自心底的探问,似穿过了茫茫风尘,同时送到远在江南的云崖和近在城外的月琢心间。
“傻姑娘,非要在外面碰了壁才想起师父来吗……”
千里之外,云崖静守在云隐阁西楼之上,几乎一夜未眠。仅是握着手里那块几近断裂的石牌,就已让他本不安稳的心绪动荡难已。
从昨夜戌时起,这块银灰石牌便不时发出凄冷的光纹,从原有的裂缝中向外劈开,像要冲破一切法力的禁锢,将这薄薄的身板彻底毁坏。他知道,是临岚穷途末路了。
这把云苏钥,本是唯一能够开启鸢瞑锁、解封临岚体内三魂的东西,与她的情绪起伏也息息相关。云崖不似月琢,能够直接准确地明了临岚最真实的心意,但因与她身上另外二魂的原主有着极深的羁绊,也就能猜中一二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亲自去一趟南疆,把临岚找回来——是的,云崖打算天一亮就启程,去把那个自说自话要为他寻什么“续命之法”的天真女子给抓回来!
他本没有几年可活。这是他的命数,也是他前半生造的孽,是他云崖该赎的罪。临死前最最难舍的一件事,无非是看着故去爱人的魂魄有幸托生,重活一世,他便知足了。虽说……这事办得有些偏差,可他也算达成了所愿。
要什么长生不老啊?云崖毕生之行,早在三年前,就已圆满了。
人生本是一场苦行,他委实不想徒增怆惶。眼下多活一天,都是他白捡的、赚到的了。他只望她平安。
“可惜我的灵力已近枯竭,手头上除了几张‘鸢飞翼’符,也拿不出什么可以帮到她的,唉……”
焦急乍退,感伤之情复又涌上心头。云崖只觉胸中一阵骤凉,便忍不住扶着西楼栏杆大声喘息。初晨的寒气无情,如一支凛冽的枪,飞身刺入云崖咽喉,引起他又一阵难忍的剧咳。
随着身子上下不止的颤动,那件玄色斗篷的帽子也渐渐贴着他的长发滑落下来,露出一泻如瀑的缭乱银丝。他本就不大会挽发髻,临岚下山以后,干脆披头散发度日,谁知……却因过度担忧临岚而变得须发全白。
云崖自叹,现今这副病弱模样,独倚西楼,倒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虚度半生,无妻无子,仓惶而孤寂。
咳声渐止,云崖紧缩的双肩终于舒展开来,整个人如释重负。他无力地望向阴云未散的天际,感叹这冬夜的黎明怎么也像他一样,宁可伏在黑暗斗篷的沉重压迫下,也绝不肯抛头露面。
人到了冬天,性子多少都会变得懦弱、懒散,惧怕严寒而不愿醒来,原是老天也不例外。
江南已是这般,南疆的白昼,恐怕还会来得更晚些。
半个时辰过去了。临岚仍旧在屋里静静地坐着。
雨后的天地间,好像格外清冷寂静,如被洗劫一空的神庙祭殿,虽然保持着悲壮肃穆的外观,却也失去了从前的生机与烟火气。
不说别处,临岚但觉挽音别院里所有的生命都近乎凝止,一滴劫后余生的水声也无,不免令人心生惶惑。
暗夜重重如咒,围绕着她不肯放脱。她遂开始静心思考至今所遇种种,试图理清所有事件的脉络,努力与这黑夜带来的恐惧对抗。
最初来此,是受陆无鉴之指。他一封手信,就让她差点踏上洛永离精心算计好的道路。而月琢则是那意外搅局之人,连洛永离都没想到,他会跟着她来到南疆,还轻易看破了僭灵城幻阵的诡谲本质。
月琢因此招来了洛永离手下玄林卫的追杀。为躲避祸事,他竟以血肉之躯冲撞了幻阵结界而致灵力受阻,一时难以恢复,才被碰巧遇见的临岚救下。次日返回僭灵城时,月琢心中大致已有一个能够巧妙破阵而不伤黎民百姓的计划……
他们在洛府查探最后一个水灵位点时被洛永离发现,情急之下夺取玄冰,而致人烟相对稀少的城北瘫痪。躲入巫凰山中的无名洞后,她因灵脉解封而梦到了些许模糊的过往——若非如此,她跟月琢也许还不会这么快交心。
一个为师父寻延命之法,一个为爱徒治多年顽疾。巧了,他们还都是因为师徒情谊难断,才心怀执念,在此相聚。
更巧的是,他们本非凡人,却又立场一致——同样是不忍见民生疾苦的软心肠和好管闲事的作风,这才无论如何也要插手僭灵城主泯灭人性、滥取生魂以祭故人之事。
僭灵,僭灵,对生灵之死的僭越。这名字取得可真应景。
等等……取生魂、祭故人?
先前她与月琢推算过幻阵运行的原理——不过是将牵引来的魂魄之力注入阵眼,而后依靠五灵位点的守护者持续输出力量,方可保证法阵之上的僭灵城五行俱全,维持实体生生不灭。
但……自从作为灵力之源的凤凰树“釜底抽薪”之后,洛永离明知此举于人于己皆是凶险非常,为何还要保住这个亦真亦幻的法阵呢?
而且昨天,雪奴向她传话后,竟未就此离开,而是现身于闻弦居地下一层的“芷梦”——若没有被洛永离出手重伤,那她又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其间种种疑点,都要追溯到他们一开始就在挖掘的破局关键是什么?是找出那些被囚禁的生魂吗?
显然……不止。
还有一个更为惊人的猜想,一种几乎被她忽略了的合理可能,尚在暗潮汹涌之下,将浮未浮。
临岚心绪激荡地想着,倏然睁开了眼睛。
窗外月影闪动。一阵奇异的幽风,裹挟着绵绵雨丝,将某个熟悉的气味送进了沉郁的屋中。
“……果然在这。”
“——月琢?!”
匆忙出现的男子并未解释什么,便径直来到临岚所在的床榻前。
借着房内逡巡似还未睡醒的昏暗天光,临岚望见他竟已换去一身惹眼的紫墨华袍,而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衣着朴素,便也忍俊不禁道:
“怎么……才一天未见,你又变回那个落魄巫师了?”
她向床内缩了缩身子,假意觉得寒冷,将身后长发拨过来遮住胸前那块小小的血迹。月琢此时未戴眼罩,她知道他隐约能看见。
“……是啊,昨晨是谁和我说要‘共进退’的,天亮之后却又撇下我和雪奴独闯魔窟了?”
月琢眼神晦暗,遂凑近了些,嘴上温和地笑着,却直接上手撩开了她那片稠密的乌发,“看吧,不作商量便擅自行动,难道一定要落得个‘体无完肤’的惨相才肯听我一句劝?”
“我……”哪有体无完肤嘛,也太夸张了。
临岚本以为房中光线昏暗可以瞒天过海,等他走后再自行处理伤口,哪想竟又被他一眼看穿。
真是的……这般唐突无礼地对她,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初时的确令人着恼,可渐渐地,他这种突然的“冒犯”,却像是对她独有的一份亲近。她确信他是没有恶意以及……故意要轻薄她的心思的。无灯之房里,临岚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定定地望入月琢眼底。
“算了算了……别那么无辜地看我。”他低下头轻声道,又从袖里翻出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新鲜草药,递给临岚请她辨认,“还是先帮你处理伤口吧。”
好在,她即使没有灵力可以自愈,仍可凭着过往所学的医理,指导月琢将那一夜之间反复撕裂的伤口清理得当。南疆的白天湿暖,若不及时给伤口处喂药,极易引起更为严重的溃烂。呃……月琢此次到来,还真是帮临岚保住了一片完好的肌肤。
谁叫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可怜之色,着实让人心软……且心动。
月琢无言地坐在床边,替她小心地理顺背后衣带,眸光只是低垂。但听得窸窸窣窣了一阵,大约临岚已将伤药敷好,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一叠干净整洁的素色衣衫,从后递与临岚道:
“你来时所穿衣物,我也替你取回来了。”声音还是那样淡淡。
临岚摸着那身熟悉而熨帖的水青长裙,正欲回头道谢,不料他一把扯过床榻上散乱的薄被,盖在她裸露的肩头,轻轻说了一句“当心着凉”,便起身退至床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