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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四日:南国旧事(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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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如囚笼的兰室里,洛永离侧身跪在冰棺前,一只手轻抚冰棺表面。温热的掌心下,棺中草木散发出沁凉幽息,与他冷热相隔。芳草莹莹,环护周身,美人闭目,神色凄凄。

“玖音……”他声音暗哑地唤道,好似根本没想让她听见,“我知道,幻阵快要保不住你了……我等那么多年,也未能在梦中见上你一面。”

“你为何不来呢……我造的梦如此完美。一如当年,你又为何不听我之言,要独自离开南疆呢?”

“这个梦一旦结束,我的形体、我的力量……我的一切都会随之而去,来生亦是侈谈。你当真不肯回来,再看我一眼么?”

“还是说……你更愿我将你强行催醒?”

他沉吟半晌,未等到一句回答,伏于冰棺的上半身也开始轻颤。蓦然间,他紧握双拳站起,居高临下地望着棺中安睡如常的女子,双眸愈渐变得深邃冰冷。一身锦纹玄衫如昨夜般高贵,却给这周遭带来更为深重的威压。

兰室入口的门,此时正向外大开,但那外界的曦光竟像从未照进来一般,任他与冰棺之前投下的这片暗影融为了一体。

“我有办法……让你醒来,只是一直不舍付诸行动。”

此言一出,便如有一根不带感情的钟杵,一声声敲打着兰室四壁,使这一方本就清清冷冷的晦暗空间里,传出不绝哀音。

相比之下,临岚所在的那片空间虽是人声熙攘、梦幻透明,却都令人心安、平人乱绪。

她将灵墨幻画留给钱书生后,便在街边找了一家热乎的茶棚坐下。过往人影如魅,皆与她身旁蒸腾的白汽相融。

虽说并不期待那副幻画能起到什么作用,但她拿着也是无用,不如赠与钱堇枫,让他的生魂在这幻境游荡,应该也能安稳一点。

茶棚里的小厮挽着两袖,忙不迭从她身后那口煮水的大锅中捞起一大勺沸水沏入茶壶,不时又从锅上端起蒸好的、放入新做的糕点,手脚麻利,动作轻巧,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而她的视线始终落在前方街角,似在审视着由此经过的人们。她的意识亦如一段无限延长的灵树枝叶,借着幻境中微不可闻的风音,不断探知周围栩栩如生的事物。

对面客栈的大厨在做今天的第一道菜肴,肉香与酒香似水乳交融。油锅里滋滋作响的鲜嫩,滚上清冽白酒,鲜香软滑,在袅袅炊烟的裹挟下四散飘摇。

后院几只睡过了头的公鸡,至今还在零零散散地打鸣。鸡声唤晨,清啼似哨,穿破缭绕的白烟,不过才吹了几声,便像闻觉日上三竿,逐渐歇了下去。

隔壁澡堂的温泉水柔暖宜人,将池底沿岸的石块皆洗得滑似鸡卵。孩童踩着那光滑水亮的凸起嬉闹不停,老人却扶着一旁屹立不倒的木围栏小心翼翼。

医馆内看诊称药时的嘘寒问暖,当铺前讨价还价时的激情辩论,学堂里子曰诗云之类的朗朗吟诵……临岚细腻的灵识牵动着五感,越过这些琐碎平常的光阴,不禁深入到“僭灵城”内存在已久的每家每户中去。

她看到,自幼残疾的青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翻遍古籍挑灯而读,终于研制出一根堪比自身腿脚般灵活的独特“拐杖”,他欣喜若狂地转动机括,从捆缚了他二十余年的轮椅中脱开了身。

她还看到,久卧病榻的女子无力说出任何言语,却欲与丈夫交流,便用一双颤巍的手勉强抵住纸笔,摩挲半天,写下歪歪斜斜的“中原”二字。丈夫看着那如初学者般幼稚而较真的字迹,笑着揉了揉女子枯黄的头发,指了指窗外庭院的布置——原来,他已将故乡之景原模原样地复刻过来,只为久病的女子此生无憾。

她甚至看到一个与陆无鉴极为相似的靛衣少年。他神情淡漠地走在荒郊野岭的小路上,一言不发,却时时注意身后紧随的一个聒噪活跃的少年。那少年一袭朱衣,似是出身显贵,身形瘦弱而神采飞扬,未带任何武器,却十分信任地跟着陆无鉴迈过崇山峻岭,在这段苦行之中平添许多欢声笑语。饥时,两人同坐山野分食一条兔腿;寒时,两人相依山洞同盖一件大氅……

一阵凉风忽而吹散了面前白雾。临岚恍然收回眸光,饮完余下半盏热茶,却已在不觉间看透这幻境中数不尽的春秋变换。

她不得不承认,这里日夜兼程所发生的诸事……的确真实得让人难以分辨。

可这终究是个梦啊。

造梦者有意令人深陷自己最为怀恋的过去或是最为企望的将来,就是抓住了每个人心中,生来无法拒绝的滚烫的愿。

而那心愿实现的代价……

却是让每个人最隐秘的精神世界,一点一点,被外界看似光明的虚幻梦影所攻陷,令人自以为如登天堂,实则是沉入了梦境深渊。直至最终,形神皆被心底那一抹炽烈的私愿灼成焦炭,再无缘于人世间山川万里,再也看不见现实中冰雪消融、春风过境,再也体会不到那些给人疼痛、却能让人含泪而笑的风花雪月。

或许……这便是他们所求的“升仙”。可那位身处云端的“仙女”,又真的忍心接纳这些生来不易、却死得枉然的灵魂吗?

临岚不知。但她想亲口问一问那位“仙女”。

心念一定,她那不同于幻境中众人的水青裙衫,便已消失在下一场白雾腾起之时。

“诶……人呢?”

茶棚锅炉旁忙活不停的小厮蓦然停了下来,望着那张不见人影的方桌,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还点了一叠玫瑰花糕吗……这就不要了?”

“不是不要了。”临岚离去的步伐匆匆,但仍听得到这幻境里与她对话的灵魂的声音,只得在心里默默回应,“是先寄存着。”

“待我救下你们,回到真实的世界……再过来尝。”

白金色光影在她背后渐趋模糊。这一点灵动的青色,也变成一粒渺小玉珠,毅然投向城西一带低垂的山峦。

先前从裁缝铺赶至钱书生家时,临岚略微向城东扫了一眼,问芳亭还在,但亭中没有那如神女般被供奉的长明灯。灯灵本是灵体,可以像她一样自由来去幻境,是以无须驻守于此。

若临岚所料没错,西边的青铜像应当也在,只不过没了法力,成为一座纯粹供人欣赏的女神像了。

这处幻境,属于“芷梦”的白面,是那些已经被束缚生魂的人们彼此意念和记忆相通而转化成的梦境,也是僭灵城的一个缩影。除了幻境入口处,那位裁缝铺的巧匠需以附灵的衣物禁锢进入此地的生魂,幻境本身并无灵力支撑——反正都是人们潜意识里幻想出来的。至于其长久稳定不会崩散的原因,大抵是有外界那个由洛永离一手创造的僭灵城镇压着。

僭灵城幻阵,说白了就是个“灵力幻境”。它可容纳现实中的人、妖以及其他生灵在内生存,就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加以维持,使之近乎实体。

而当现实中的人进入“意念幻境”时,则必须先陷入沉睡。所以这个地方,洛永离不曾在清醒时来过,月琢、雪奴他们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进得来。唯有临岚不用考虑提前藏起自己的真身,仅以灵体之身行动,就可穿梭自如。

也只有她能在梦境中寻觅幻阵可突破之处了。

但若是……她也找不到呢?

洛永离自认与其夫人感情甚笃,但现已过去百年时光,洛玖音的魂魄还未归来……连洛永离都不明真相,她还能找到什么有用的讯息吗?

临岚虽有诸多疑虑,还是站到了高大凛然的青铜像脚下。洛玖音生前的容貌在刀刻斧凿之下间接呈现,依旧婉丽动人,不似梦幻。

月琢曾让她避免接触这天然形成的金灵之像,是因为僭灵城中事物半真半假,皆有法力;而今身于梦中,没有与她相克的灵力,若再想近距离观察,也不会有何危险。

临岚想了一想,也学月琢当时那样轻点足步,借梦境中身体之轻盈,迎面跃向那座青铜女子像的腰部。

此间四野无风,临岚看准时机,拽住神像后微微露出一条细长触手的青藤,借力一跃,终于落在了“她”平稳端起的左手腕上。

她不觉抬眼向那女子错落的指间望了一望——那里自然没有月琢后来才藏进去的一块炎玉。然而……却好像有字!

“她”的每一根手指内侧,皆有淡淡的墨迹印痕!

临岚正自激动,脚下一滑,差点跌下地去。好在她身子的重心在前,又赶紧伏低了些,便以一个狼狈的前滚翻迅速滑向了“她”向上托起的掌心。

重又站稳后,临岚才小心地走近几步,用袖子拂去青铜女子五指内侧的灰尘,仔细辨认其上已随岁月流逝而日渐斑驳的浅浅字印。

“不行……”临岚看罢“她”食指上断续留存的一行,瞬间没了信心,“这都不算完整的汉字,顶多是音节一类的标记,根本连不成语义通顺的句子。”

“唉,我真是白忙……早该料到没那么容易的。”

她抬首看向自己正上方,那只相距几丈远的女子右手,却因其掌心向下背对日光,也根本无法看清那指间是否还印有别的字迹。

难道要就此作罢么?

她面对着那些形状难解的字痕,原地蹲了下来。

记得老树前辈说过,洛玖音死于蛮军剑下,但她受伤之处刀口细深狭长,且死后也未曾遭到凌辱,因此洛永离赶去收敛遗体时,她还与生时模样并无二致。这种情况下,洛玖音应不会用自身血液给爱人写下什么遗书了。

洛永离见到她时……一定是悲痛欲绝的,但后来竟也平息了怨愤,转而一心建立起僭灵城,以示悼念。难道是洛玖音奄奄一息时说了什么吗?

“情生如茗,死不移志……”这是你我,最初的誓言。

可是你却骗了我。

洛永离只身立于兰室正中,闭上眼,经过了三次深深的呼吸,才稍微放松自己过于僵硬的两肩。而在下一瞬,他竟无声坠落了眼泪:“玖音啊……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那封告别信……被你狠狠捏在掌中,捏碎了,都不肯松开。我想问为什么,你却说……对不起?”

“你到底写了什么不敢让我看见!我要你再次站起来,亲口告诉我。”

说着,他已不顾幻阵中尚且运转不歇的法力,以苍灰灵力凝成的光剑,径自打碎了位于阵眼的冰棺。

霎那间,常年护佑冰棺的土灵之力倏而撤去,棺中萤火四散飞舞,点亮幽暗如夜的一方兰室,连带棺中百年无根生长的株株细草,一并洒满暗室各处。

随后,洛永离一下挥去了那道锋锐的光剑,又化出丝丝银白细线,穿过沉睡女子的体内血脉,将“她”如人偶般吊在了半空。

长长的衣袖下,那只紧紧攥着告别信的左手亦缓缓垂了下来。手中书信历经百年,早已泯为沙滓尘屑。

只是……

在“她”轻微蜷起的指间,依稀可见一道道墨痕,仍然浅浅印在那葱白如玉的五指之上。

“对了!!”

临岚突然想到一种办法,便即脱下那件外罩的素灰长衫,看似胡乱地铺在了青铜女子优雅伸展的指上。她左拉右扯,大概根据自己设想的情形铺好后,又沿着字迹所在一一踏上去,重重踩过。

积年的尘埃与锈迹,很快便将那字痕反印在了柔软如翼的浅色纱衫上。一件好好的外衣,转眼变得如同一封被捏皱揉烂的脆弱信笺,可怜巴巴地躺在青铜女子的掌心。

临岚已控制不住自己胸腔里愈来愈响的心跳,紧张又谨慎地将纱衫揭下,依照它正常的样子平铺开来,看着重新排列组合过的灰黑字印,顿时醒悟了。

清晨的雨刚停了不久,日色也尚未明朗,这一片清澈如洗的雪域天空中,竟赶着落起绵绵密密的小雪。

晴初客栈内,那坐守堂中的小厮本来还打着盹,目光迷离地望向外面,这会却见院里那株绯樱树像是披上了一件银光雪亮的白衣,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诶……下雪了?”他将支在腮边的手放下甩了又甩,起身向外张望,“云姑娘怎么还不回来啊,这还有她的东西没取走呢……”

小厮抹了把惺忪的眼,只见庭外薄雪蓄积,一层又复一层,而无半点人影,遂又回到大堂里坐下。

“算了,等她想起时自会回来拿吧……她还付了……”

窗外花树的枝杈,在纷纷白雪下渐渐隐去形色,便像那娇柔女子的雪靥上点了胭脂一般,浑然一体,淡红巧妙。这句被一个哈欠打断的瞌睡话,也随那纤长花枝浑身一抖,落下一串没有句点的纯白回音。

在那之后的一片纯粹静谧,仿是为了覆去地下水流愈加汹涌之声,沿着城中纵横如棋盘的街道,一直延伸到城南问芳亭那处星火幽微的玲珑空间里。

莲灯借烧灼本心所融烫的火灵之力,在这片迅速席卷的薄凉之下,堪堪向着亭外散溢出一圈稳定悠长的暖意。

“长明灯!”

一声短促的疾呼掠过渐趋冰冻的小溪,在问芳亭前稳稳停下。月琢一袭金丝织就的紫袍,就那么突兀地显现在这方落雪的灰白背景里。

灵灯幽火回旋,刹那之间,一个娇俏如莲的少女也像走出了困锁住她多年的幻画,拂动着水红裙摆,款款落足于月琢面对的凉亭正中。

“咦……”缃儿抬眸,凝望着他被青黛绸布所遮住的双眼,那一方空灵如镜的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应有的疑虑,“月琢公子,你心目中的影像,好似变了呢。”

月琢闻言一愣,稍稍别过了脸去,只对她道:“变回你原来的样子吧,我有要事相问。”

“唔……好。”

长明灯火光一闪,红衣少女倏然退回灯芯,再无之前暧昧的气息。眨眼间,但见莲灯通身大亮,放出无数道玉红华光,氤氲着,变幻着,最终连那美丽易碎的花灯一起,凝聚成一副纤瘦窈窕、容颜清淡的少女体貌——这便是真正的缃儿了,可惜月琢并不能看见。

“你要问我什么?”她一改从前刻意用法术模拟出的语音,换作另一个陌生而自然的腔调说道。

“两日前,你曾说过的那个‘阴阳制衡’之地,你自己去过吗?”他直奔主题道。

“没有……我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就在闻弦居地下。”缃儿简短地答。

“嗯,我也猜到了。”月琢点了点头,转过脸来,又道,“现在僭灵城外的结界已趋于无,你们的力量也不再被幻阵所吸食,想必是那里出了什么状况。”

缃儿听到此处,竟自失神。她不是不明白月琢所言,而当旁人将事实推至眼前,并非她自愿承认的时候,她也不能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她必须认清现实了。因此隔了许久,她才黯然回应:

“那个人……不再需要我们了。”

不是洛永离不要她了。而是深藏闻弦居地下,那个沉眠了百年的“她”,不再需要他们的灵力来维护了。

“她”是洛永离珍爱之人,缃儿与碧寒皆用心保护着“她”的遗体。但若有一天——他也说过,合体的灵魂一旦出现,不必再收集凡人魂力以供“她”在幻阵中延续生命之时,他们也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早在两日前,缃儿已经感知到,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碧寒那边……因为还牵涉着一个陆无鉴,恐怕要比你执着得多。但这也非当务之急,此后我自有办法解决。”月琢上前一步,定定地面向缃儿,意有所指道,“那你呢,你想清楚了吗?是帮我,还是执意留下,帮他?”

缃儿平视的眸光似在隐隐颤动。良久,她蓦地合上那双能够洞见人心与过往的灵眸,仿如看倦了人世种种苦乐,深深叹了口气道:

“留守僭灵城的百姓还需要我……我帮你,也算帮助他们安全离开,以赎清自己助纣为虐之罪。”

“多谢灯灵。”言罢,月琢忽地从他那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一枚精致物件,递给缃儿道,“这是故人赠我的冰枫叶,你且收着。”

月琢郑重其事的举动与那欲言又止的表情,被情思敏锐的缃儿全都看在眼里。她本是一脸不解地接过了他所珍视的东西,却在低头看向这片被完整鲜活地冻在冰中的红枫时,又恍然如悟。

“我知道了,公子放心去吧。”

缃儿的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冰枫六角圆润的弧线,就像抚摸着这座承担了百年喧扰、可却依然孤寂的问芳亭,只在心间默默叹息:岚姑娘一定也在那里等你。

红枫如血,寒冰似玉。她一颗真心如火又怎样?还不是像这凄美艳丽的枫叶一般,自甘被封入永久寒境。

洛永离。主人。

闻心哥哥……

无论她再称呼他为何,亦无妨了。

因为那个人的真心,自始至终,未在一盏名为“缃儿”的长明灯上,作半分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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