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卯年,立春……”也就是三年前僭灵城第一次崩塌之时。
洛永离坐在案前,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字迹娟秀的手记,面色平静无波。然而,当他随意扫过几页,看到第三篇时,两道烟眉却微微蹙了起来……
己卯年,正月。
云隐阁修葺事毕,焕然一新。我与师父谢过洛青鸿时时帮衬,便在黄昏前从隔壁酒楼订了几道名菜送来,设宴阁中,欢饮达旦。
我自知不擅饮酒,陪他们少坐几时,便早早撤了杯盘,独上西楼,怅望江月。其时恰逢惊蛰,晚霜融解,春雷乍动,到了凌晨,更有一层微薄的湿暖笼罩人身,令人发汗。
我怕师父睡在庭中受凉,忙下楼来收拾了碗筷,却见两人一个坐在粗树杈上鼾声大起,一个枕着花坛红砖呓语连绵,只得叹了口气,施法调动庭内蕴藏的土灵之力,在空中凝结出一片挡雨的薄膜,为酒醉的他俩遮去风寒。
待天光初明、雨声四起时,我又披蓑出门,想着赶上早市,买几只鲜梨子来炖个冰糖雪梨汤解酒。
从百家巷转入十泉里,路过华阳桥,细雨迷濛间,我好像望见一抹颀秀的身影,乌发如云,紫衣淡淡,隔着雨色,背对着我。女子并未带伞,兀自守在桥边,徘徊不去。
“姑娘……”
我试着唤了一声,解开蓑衣上前,替她微掩头顶淋漓。她闻声侧目,显出一张清艳绝伦的面孔,端望着我,却是满眼忧色。
“救救我……”她语声细碎、飘忽,似这小雨轻灵动听,“我被我的夫君困住了。”
我一下没听懂她话中所指,不知如何答复,便道:“发生什么事了?现在还下着雨,你若愿意,可随我去城北云隐阁稍坐,再细细说与我听。”
“来不及的……天明之后,我便要回去。”她依然轻声细语,仿佛隐含着莫大的忧愁,“总之,求求你,帮我。下一个雨天,我还会来找你。”
“哎,可是……”她只说“还会来找我”,而非另寻他人相助。难道她本就与我有些渊源,是以今日特地在此等候?而且……为何约定在“下一个雨天”?
遐想间云销雨霁。女子悲凉地说罢,早已悄然退出我为她敞开的一方庇护,转身离去。
我目送那一抹紫影退出石桥,渺然于娄门街后,才慢步向十泉里走去。那时的我尚无阅历,见女子年若桃李,梳着垂鬟分肖髻,竟不明白那是未出阁少女的象征,何来“夫君”?
回到云隐阁时,天已大亮。师父将我设下的避雨诀撤去,洛青鸿亦揉着惺忪之眼跳下树来,向我招呼,准备回他城外的小石屋休息。
我把购来的新鲜蔬果转交给师父后,便卸下一身蓑衣,挽起裙裤,跑去井边浣衣洗足。
彼时洛青鸿还未走出院落,见我如此旁若无人,微感惊奇,窃与师父道:“她这么不避忌外人的么。”声音虽低,仍似游萤飘入我耳。
师父听了,亦有半刻愣神,恍惚想起从前光景,慢慢道:“嗯,和月儿很不一样。”
我听他下意识提起前人,心中微赧,遂侧转身子背向他们。
洛青鸿更觉惊异:“所以,她……”
师父沉吟少时,方觉失言,忙改口道:“人家是仙树化灵,本该活得自在随心,何须在意凡间的规矩?你未免管得也太多了。”
洛青鸿识趣地闭了嘴,帮着师父将瓜果送进厨房整理,话锋随之一转:
“但她的腿,怎么像是负伤的样子?你身为师父已近一月,竟也对此见怪不怪、不闻不问的么?”
我匆匆洗净手足,换上一双崭新的麂皮短靴,仍将层叠裙裾的宽摆放下,遮住那一截被血火灵纹爬满的小腿。却听师父为难道:
“……实话讲,这些天我也在想法子,要为她治愈这血纹,但还没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法。过去有月儿在,我便以为再无后顾之忧,对疗愈之术也疏于了解,而今……”
洛青鸿也陷入了沉思。少顷,他忽然道:“你还记得当年为救荼月于酒楼,你平白受了一记铩羽神鞭之事吗?”
师父的记忆之匣也渐打开:“……怎么?”
“那时你的臂伤也似她腿上血纹这般猩红如灼,且又细又深,嵌入肌骨……若非荼月灵术高明,率先为你治好,其实星祭司……也曾对我说过一个慢性的法子。”
他说到“星祭司”时,面色微异,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便是取当归、赤芍、川芎、乳香等物若干,兑入白酒,用水煎服;待皮肤表面的创痕消了,再以灵泉之水温泡滋养,撒上薄荷少许,活血通经之余可化去热毒,以免其深入经脉——你若信我,可以一试。”
洛青鸿侃侃说完,也不欲多留,即向师父和我辞别。师父竭力唤他喝一碗清热的雪梨汤再走,他却长臂一挥,迈着悠游的步伐,默然踏出了云隐阁小院,混入街尾的清溟竹影中去。
“……好吧,多谢。”
自那以后,一连几日都未再下雨。
按照洛青鸿的说法,师父给我赎了药来试喝几贴。因我本为草木化形,只恐凡人适用的方子对我不利,所以白酒这一项便免了。
药汤清苦,几碗下肚后,丹田愈暖,药效沿着经脉送出,血纹的刺痛感也得缓解。我觉着并无大碍,他才放心让我继续喝着。
我暗忖这人间地大物博,必也有延年益寿的补药,遂替师父问到几个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药方,私下研究增减一番,得出一个适合他的方子,劝他陪我同饮。师父笑说,这样也算和我同甘共苦过了。
一个修仙之人、一个火树之灵,此番栖居人界,竟都不得妄动灵力,而要倚赖至纯至朴的草药来调养生息,想想亦是平生少有之趣。
我一边喝着微苦的中药,一边盼着久违的雨天。终于,在惊蛰后的第五日中夜,师父已在隔壁睡熟,我自静卧无眠时,窗外毫无预兆地滂沱起来。
我旋即披衣而起,匆忙戴上斗笠,又顺走了院里仅有的一把青竹伞,轻步踏进雨涟。
这次沿路寻到华阳桥,并不见那紫衣女子的踪影。我的心绪也如乱雨击打着桥面。复向城西南行了四五里,眼看就快到开元宫了,却在一条不甚起眼的鹦哥巷前,遇到了冒雨提裙向我奔来的她。
“你怎么又没带伞啊。”我一抖手腕,竹伞便如青荷绽开,容下我和那个落魄而凄美的倩影。
她仰起那张如出水芙蓉般的清丽面庞,局促地笑了笑,说:“抱歉……一到雨天,他便犯头痛,睡得也早,今夜犹是。我伴了他一会,待他安睡后,方能安心出来见你。”
“姑娘如何称呼?”我扶稳伞柄,小心地护着她不被雨淋,随口问。
“我姓洛,名……闻心。”她玉指轻弹,微微拂开衣上水迹,清声答道,“冒昧向你求助,实是不得已。但我……想不到别的更合适的人了。”
“你认得我?”
她摇首,幽婉道:“你与云崖前辈相熟,不是么?他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我已离家多年未回,实属不孝,况又与人私许终身,如今有苦难言……无颜面对家父,也不愿令他们知晓我的遭遇。幸而前些天偶然见到了你,想着你与我同是女子,这事便好开口多了。”
“洛姑娘所遇,究竟何事?你夫君对你不好么?”
“……也不是。我与他虽有啮臂之盟,却还未正式成礼,因此他很尊重我。那次我留书一封,独自离家出游,误入了驻军之营,受了点伤,又生寒热,他奋力将我救回,还替我擦身换药,处处细心温柔,并无越轨之举。”
忆及过往,她言辞和婉,眸光下视,柔情四溢。只不知因何,像是略微伤神似的,轻轻扶额:
“但是……从那天起,他便像着了魔一样,几乎整日整夜地守在我身边,不许我再离开他的视线,更不可能放我独自出门。我心悦他,自愿同他鹣鲽双宿,永远陪伴在其左右;可人生漫漫,于我而言重要的人和事,并非只有他一个,我想做的事、想看的山川风景也还有很多。夫妻之间若然连这点信任与自由也无,如何能够真正地结为一体呢?”
“他确是爱你的,只是在你伤病初愈后……仍然心有余悸,不懂把握分寸罢了。”……真是不巧,我不曾亲历过男女情爱的滋味,于此亦说不出感同身受的劝慰。她颔首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雨声铿锵,清脆地打在桐油伞面上,粒粒如击人心。她蓦然抛出一个令我顿悟的“问题”:
“楹姑娘,你觉得……他真的是怕失去我,还是怕失去对我的掌控?”
不用我作答,想必她内心已经明了。
我们从巷首一直走到巷尾,仿佛经过漫长人世的因果轮回。殊不知这条窄巷之名,经年相传后,竟也被人们误唤作了“因果巷”——当然,这都是后话。
可谁又知,冥冥之中……有多少事已自天定。
“方才那话,你要亲自对他说才行——即便这很残忍。说穿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一拍两散,但他若真心疼你,一定会作出退让。”我到底是旁人,不似她身处情网,难免优柔寡断,遂决然道,“若不能,你也不必再留恋那样一个可怕的男人。”
她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唯余周遭寒雨呜咽如泣:“没机会了……”
“为何?”我奇道,“他不是会不分昼夜地守着你吗,你们相见的时日一定很多。”
她微怔,抬起螓首凝目远方,刚要答复,骤然间声色一凛,手捂侧腹痛苦道:“嘶……好疼……”
我急忙承受过她半边身体的重量,低首查看,却见一道细长的刀痕赫然显现于她纤掌之下,血花如染,丝丝晕开,惊心夺目。她如一株被人掘地拔起的鲜妍彼岸,孤高绝艳,垂头靠在我左肩上,然而生息将灭,几欲枯死。
“旧伤、复发……我……”她声息凌乱断续,语带悲怆,周身闪着奇异的微光,却如昙花一现,渐渐黯淡,“对不起,我得走了……”
她忍着剧痛支起身子,任由雨势如泼,也毅然放开了我与她紧握的手,没再道别。我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雨幕,这背影一如她来时凄美而落魄。
洛闻心,从此再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