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生面无表情地站在屋外,听着屋里元池和俞冬的对话,他刚刚就在屋里跟着伺候,俞冬和元池的事儿他看了个全儿,现下,他捧着德老爷给俞冬的赏钱,也没有敲门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头也不回地走了。
德老爷是太监,他身边的也都是太监,荣生,壶生这俩人是打小儿就跟着伺候的,身份自然比元池这种旁门左道的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元池是他手下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人物了,平时不过是他耍着玩儿取乐的东西,可如今,他也不知道是想什么,把元池的信息翻了个底儿朝天,翻完了之后,他纳闷他想不明白,都是太监,他强在哪儿了。
元池则是一夜没睡,他觉得自己中邪了,脑子里全是俞冬那句话和温暖的手,这么珍贵的情谊,他出娘胎就再没有过,不行,他不能白白的受着这份情,他想了一宿,才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元池第二天趁着交班前后,贼兮兮地拉着一个府里的侍女问:“你们姑娘家都喜欢些什么?胭脂还是什么洋玩意儿。”
那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就明白元池的心思,她看在平日的交情开口说:“倒也不拘着什么东西,要是她喜欢你,你送什么她都开心,要是能买些新鲜的,当然更好。”
元池琢磨着这些话,犯了难,格格之前的生活,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买了什么她都看不上眼,元池心里揣着事儿,干活也心不在焉的,趁着空闲就出去找新鲜东西。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握着钱不知道买什么好,瞧见旁边的戏园子里有他没见过的,就走了进去,里面都是洋人带来的洋玩意,什么“打弹子“”拉洋片儿“元池千挑万选,选中了一盒西洋糖,打算过几天送给俞冬。
荣生站在树荫下,冷眼儿看着元池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正喜滋滋地往怀里揣着什么东西,他心里有了一股无名火儿,隔天就叫来了元池,也不说干什么,也不说为什么,只是让他站在原地,站了整整一个时辰,荣生才略做惊讶地问:“唷,都忘了你还在等着我了,眼下用不上你了,你先回去当值吧。”
一连几天,荣生都是这个套路,第三天,他装着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最近总是往府外面跑?做什么去了。“
元池紧张了一下,很快为自己辩驳:“只是出去逛一逛罢了。“元池到底为什么出府荣生心里门儿清,那他也不戳破,只是继续问:”怎么讨到了姑娘喜欢的?嘴皮子利索?” 这句话带着戏谑的笑,语气中加重了最后五个字。
元池当然明白嘴皮子怎么个‘利索’,他身形晃了晃,勉强地回答:“不是,奴才嘴笨,说不明白话,所以一般都不讲话。”
荣生嗤笑一下,又问:“那姑娘喜欢你,你就没什么表示?也太耽搁人家了,不然好好的人都被你拖累了,你师傅没告诉你啊,没了命根子的人是不能长心的。”
元池瞬间就红了眼眶,他想到了小时候分瓜果,他运气好,分了个大的,结果被人抢走,抢他东西的人长什么样子他早就记不清了,他就记得自己挨的那句骂——“这么好的东西配你也糟蹋了。”
他心里的怒火夹杂着痛苦,荣生瞟了他一眼问:“你生气?我说错了?”元池的火猛地灭了。荣生嘴角扯着得意的笑,他痛快了。
痛快了的荣生决定大发慈悲放过元池,元池失魂落魄地回了住处,连吃饭的时间都忘却了,脑子固执地重复着荣生的冷嘲热讽。
元池负责的是园子里的洒扫和擦灰,德老爷爱干净,要求不能有大灰尘,所以元池的差事就没有能全歇下来的时候,荣生这几天故意耽误了元池好几个时辰,他就只好加班加点的玩命儿打扫,这才在放饭之前把东西都归置好了。
府里吃饭是一波一波的,按照地位从上往下,俞冬是新来的,地位最低,自然也是最后吃的。前面的人早就把能吃的饭吃的差不多了,轮到俞冬这一拨人的饭,不是冷的就是素的。
她除了第一天来的时候是元池给她开了个小灶,之后的日子全是吃得这种饭,总之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前几天她也是吃不下,慢慢的,也习惯了。
她的活儿多,每次去吃饭都没几个人了,可今天一进饭厅就心里一紧,因为荣生正站在桌子边,手里端着一大碗肉汤,他笑得和蔼,俞冬心里却有种不详的预感,她对于荣生印象并不好,只记得几天前在德老爷屋子里面色阴沉走过来的人。
荣生一看就看穿了俞冬的防备,但他仍然带着温和笑意,把热乎乎的肉汤放在俞冬面前,温言软语道:“天还有些凉,喝口肉汤驱驱寒吧。“
俞冬盯着汤里的油花儿,一言不发,荣生也不劝诫,笑了笑说了一句:“你放心,要是想杀你我还不至于亲自下场,只是我今天心里痛快了,才赏你喝一口汤,你不想喝也无妨,捧着汤温温手也好。“说完这句话,荣生真的就走了,留下俞冬一个人捧着这碗肉汤发愣。
她不敢喝,但又觉得丢了可惜,俞冬倒了一汤匙在角落里,肉香引来了老鼠,看着老鼠吃过了没什么问题,俞冬才浅浅的抿了一口,荣生给的汤碗格外大,俞冬眼瞧着私下没有人,把汤碗端着回了屋里。
元池听见门开了,他知道是俞冬回来,他本来打算今天把这盒糖递给俞冬,可此刻他攥在手里的东西没有了给出去的勇气也没有了给出去的理由,若是给了,就是回了俞冬的心意——现在他不敢了。
俞冬只顾着欢喜自己得到的一碗肉汤,她把吃的放在桌子上,催着元池多吃些,元池勉强地笑笑,刚想打岔问问这汤是哪儿来的,却看到了碗上的花纹,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荣生平常最常用的那套餐具。
元池面色苍白,眼睛里只有那碗肉汤,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荣生的厉害之处,不动一兵一卒,却能轻而易举地击溃他——荣生今天只说了四句话,四句话句句不相关,却句句扎他心窝子。
俞冬在这短暂的时间中,敏锐地觉察到了这被隐藏起来的不对劲,她用筷子点了点碗中的油花儿,带着几分确信问:“是谁说什么了?元池。”元池摇头,他不知道怎么说,每次都是这样,别人只是拔了一把刀子对着他,他自己就会不受控制的扑在刀子上。
荣生的阴狠他入府的时候就领教过了,无论怎么样他都能全身而退,好多次元池和他争得面红耳赤,荣生只是自然地笑着问:“我做什么了?“
每每事情到这儿,元池就哑口无言,他只好眼睁睁看着笑意盈盈的荣生转身离开,并且在晚饭时放在他面前一盘炒菜,或者一碗热汤。仍然是笑着,一边看着他吃一边说:“吃吧,吃吧,元池,你多吃些。“
俞冬无意间带回来的这碗汤,彻底撕开了他的伤口,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反击,他的脑子里不停地闪回荣生放下不同食物的画面,他开始觉得当初不该吃下荣生放下的东西,如今这碗肉汤的香气成了利刃,插进他全身的骨缝里。
元池有些痛苦的捂住头,他想把这些画面赶出脑子,嘴里还嗫嚅着重复了师傅的话:“是我师傅说的,我们这些人不配,也别不能想着那些……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在我的脑子里,我不该屈服,我不该吃下去荣生给的东西。”
俞冬不愿深究那究竟是什么,她把元池揽进怀里,右手捂着元池的耳朵,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元池,别想,别去想那些话,也不要责怪当初的你。“
元池靠在俞冬的身上,被包裹着的感觉缓解了他的惊恐,他稍稍的控制了气息,抬眼看着俞冬,他眼中透出茫然和不安:“格格,我可以喜欢你么?虽然师傅和老爷都说……”
俞冬没有听完这些话,平静地问了三个字:“你信谁?”元池被打断了话,无措地低头,俞冬捏着他的脸又问了一句:“元池,你相信谁?”
元池咽了下唾沫,下定决心一样说:“我信格格。”
俞冬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扬,她伸手抚上了元池的头,把他按进怀里:“你当然要相信我,你配的上一切,记着,这是你的小格格告诉你的。”
其实俞冬说了很多话,但元池只记着了这一句。
他那时觉得这座府里一切都是冷的,都是死的,只有俞冬的怀里温暖,他蜷缩在俞冬的怀抱里,终于第一次能安心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