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的真身虽然异常抽象,难以辨别,却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雄性。天心沭没理会副将的怒意,冷冷地说:“判木虽是公的,却从未让我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粗鲁自大。”
“明白明白。”苍名笑着说,“您又为何扣着那不知名小子?”
天心沭面无表情地说:“那晚我去教训狗官,却被你拦了一道,这活人,你带不走了。”
“那狗官干了什么?”苍名好奇道。
“他仗着自己有钱有权,将我师姐的好文章偷给他儿子,叫他儿子求取功名利禄。”天心沭抓起酒杯把玩着,突然甩手掷了出去。
“师姐?”苍名迷惑了,“您不是说自己也不喜欢女的……”
“住口!”天心沭的表情痴迷起来,“我对师姐的感情并非爱慕,超越情欲,似师徒似知音,似母女似手足……你懂么?”
苍名点头答:“懂的。”
“你懂什么。”天心沭又怒起来,“师姐教我背诗写字,鼓乐起舞,我的才华全靠她启蒙。你这等俗物只会靠男人!”
苍名原本一直在托着脸欣赏她的容颜,当即笑嘻嘻地把头伸过去:“我不靠男人,我想靠你漂亮姐姐。”
“?”
未辞伸手轻轻把她拉回来,天心沭的表情惊疑未定。
苍名猝不及防地问:“我看您为人高傲孤冷,为何驱策绣花鞋这等低劣之物?”
“什么低劣绣花鞋?”天心沭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寻常绣鞋那种品味低级缺乏设计的东西,也配做我天心沭的符号?”
苍名:“……您让我们看一眼那小子,确信他安然无恙,我们就告辞了。”
天心沭抬了抬手指,头顶的石壁忽然变成透明。苍名和未辞仰头一看,那小子一身红袍,换了黑靴,呆在上层洞穴中翻看书籍解闷,似乎看不见下层的鸡飞狗跳。
天心沭嘁嘁喳喳的耳语在苍名耳边响起:“一个素不相识的破凡人,值得你这么上心吗?”
苍名转头一看,天心沭雪白的瞳孔近在咫尺,冰柱般的长发垂落到苍名肩膀上。
“说啊!人这东西,值得你这么做么?”天心沭爆吼一声,震得苍名一缩脖。副将在一旁大声催促苍名跪下回话。
苍名平静地说:“我从未怀疑过。”
天心沭斜眼瞄着未辞,说:“那你呢?你看起来不是好东西,跟着救什么人?为了讨好她?”
未辞抱着手臂懒洋洋地说:“我确实不喜欢人这东西。我不杀人已经不错了。”
苍名忍住了没有看他,小声表示:“我理解,有时我也觉得人不如狗。”
未辞又说:“但我懂得她想做的事,我觉得有趣,想一起来玩玩。不行么?”
苍名惊讶地看了一眼未辞,说:“未辞,谢谢你!我宣布你是我近十年间遇到的第一知音。”
未辞问:“为什么?”
苍名犹豫了一下,说:“因为我觉得这世上最难得的甚至不是陪伴,而是理解。”
未辞说:“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只有近十年间,再之前呢?”
苍名说:“再之前的你不认识,是……”
天心沭轻声说:“他妈的,你们竟然在我这儿……”
苍名打断她说:“插一句,能不能让我们看看那小子真人呢?”
天心沭温柔地一笑:“然后你把他抢走,是么。我会杀了你。”
“这……”苍名苦不堪言,“你怎么喜怒无常啊……”
“副将,站稳了。”
苍名一愣,脚下踩的一方地面突然空了。她只来得及喊一声喂,就和未辞一起落入了下一层的洞穴之中。
在坠地之前,未辞的指尖已经触及到苍名的胳膊,电光火石之间将她拉进自己怀中。两人相拥着在空中翻滚了两次,骤然摔落在地面,扬起一地枯枝落叶。
苍名把头从他肩颈中抬起来,发现自己正趴在他的身上,一点都没有摔到。
未辞与她四目相对,低声问:“你没事吧?”苍名急忙摇头:“我当然没事,你有没有摔到头?腰?”
落地的一瞬间,她清楚地感觉到未辞把他自己翻到了下面。
“我当然没事。”未辞学着她的语调说。
苍名胡乱地把手撑在他胸前,想要支起上身,旋即又被什么东西抡到后背,跌落回他的身上:“哎哟!”
眨眼之间,两人已经被地上伸出的几条藤蔓牢牢困住,天花的石壁也重新封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维持着贴在一起的迷惑造型,被捆在不知第几层的洞穴里。
“你偷袭!”苍名顿时大怒。她的声音回荡在洞中,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天心沭的声音。
“没事。”未辞的呼吸声沉沉的近在咫尺,几乎贴着苍名耳边,“我来挣开。”
“等等未辞,”苍名赶紧说,“这个藤蔓是伏蜥萝,整条长在地里的,若是枝蔓被扯断或拔除,地面会连着一起裂开的。”
要是再往下掉一层,不知又会到什么洞穴里。截至目前,天心沭对洞内装修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狂热,下一层洞里布置成刀山火海也说不定。
“哦?”未辞果然停住不动。
“应该不会认错的。”苍名侧头盯着那些粗如碗口的爬藤,“实不相瞒,以前这东西长在我房顶,我一拔,就把房顶拔塌了……”
“是吗,怎么会长在你房顶?”未辞长吐出一口气,说话的声音依旧清冷柔和。
“这个,我居无定所,住的都是些陋室嘛,哈哈哈。”苍名勉强维持尊严,突然觉得非常想死。奇了怪了,平时自己可是经常进到酒家款款落座、看过价单以后面不改色地起身离去,白喝人家一杯茶水,还跟店家点头道别。
未辞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垂眼看着她。
苍名说:“我这活儿就这样,哪里有鬼去哪里,住所跟着妖鬼跑……”
未辞:“恩。”
“咦,对了,”苍名突然想起来自己怀中还有一片宝石叶子,“不知用暗器边缘慢慢把藤蔓割开,行不行?”
她勉强扭动着身体,把按在未辞胸前的手拐进自己衣襟里摸索着。如此轻微的挣扎,又让藤蔓收紧了几分。
未辞的身体渐渐热得发烫。两种呼吸声交织缠绕,如海风逐海浪,涌动起伏,纠缠不息。苍名的呼吸声轻微,急促,不知所措,掺杂着被藤蔓勒疼和被坚硬躯体硌疼的低呼声。未辞的呼吸深沉,隐忍,偶尔流露出粗粝的气息。他一声不响地环住苍名的腰和背,尽量用自己的手臂对抗着藤蔓。
苍名用宝石叶子的锋利边缘对准脸侧的藤,耐着性子缓缓切磨。藤蔓和地面的确没有异动,但成效也异常缓慢。
未辞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苍名急得满脸泛红:“我很沉吧,早知道应该让我在地上的。”
“算了,”未辞说,“让我试试捏断它。”他握住苍名背上的一段藤蔓,尽量不扯动它,手心慢慢攥紧。
咔的一声,藤蔓应声而断,其他藤蔓也受了恐吓一般迅速地松开他们,瘫软在地上。
“真的行呀!”苍名把叶子塞回衣服里,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未辞突然轻轻把她托离自己几寸,苍名急忙识相地后撤。
“好了,咱们——”苍名跪坐起来,一句话尚未说完,两人身下的土地突然裂开。
苍名心想,回去要记下来,捏断,也不可取。
霹雳崩塌的沙石里,两人向下疾速坠落,无底洞深不可测。
苍名架起山膀手:“定!”然后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又改口:“解!”
头顶似乎有许多巨石暗器嗖嗖落下来,两人定在半空反而会被砸个头破血流。
风的呼啸声中,还有另一种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盘旋回荡。
“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冥界没有你爹娘……”
“你师祖……都是因为你……”
苍名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已经到指尖的法术顷刻间瓦解。
一些青紫色的四肢从周围的石壁中伸出,接着是身体和头颅。他们的躯干像蜘蛛一样爬在壁上,每一张脸都死不瞑目。
僵尸的腐烂气息灌满了隧道。冒着绿光的腐烂长臂猛地从四面八方伸来,利爪直取苍名的喉咙。
千年浮尸,将战死的士兵浸泡在冰海中数千年才能炼成,属上古邪祟,妖鬼谱中名列第四。师祖当年押着苍名背诵的种种史书典籍,一句句争先恐后飞入脑海。苍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标准示例,身上却动弹不得。
满世界的滚石和僵尸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闲的口哨声。一道道白光如雪片般骤然飞来,如千军万马分成下中上三路。一片白光迅速扩张,稳稳当当地托住了苍名和未辞。又一群白光绕场四散飞舞,淹没了千年浮尸。其余片片白光则化为盾牌,抵挡着头顶的落石。
苍名浑身发抖地喘了一阵,一场巨大的溺水感受袭来。未辞很配合地转过头,一眼都没有看她,一句都没有问她。
过了一会儿,苍名伸手摸了摸膝下的白光,稀奇地说:“像一张纸一样?”白纸银光点点,几近透明,如同蝶翼,暗纹流转。
未辞盘坐在她旁边,一条腿屈起来架着胳膊,又是一声口哨,那张大纸载着他们飘飘悠悠地落了地。两人刚一踏上地面,大纸就打了个滚,变成敞开的书页,扇动双翅,一飞就不见了。
在这不知第几层的洞中,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一滩滩暗绿或乌紫的痕迹正在弥漫消散,银白色火焰流淌而过又转瞬不见,将一切化为灰烬。几张纸页像展开翅膀的白鸟,绕着洞底翱翔一圈,就转身消失了。
苍名看了他一眼:“那些痕迹……都是刚才那些浮尸?”
“恩。”他随意点点头。
头顶的白光托着那些巨石沙土,哗啦一声向墙角一倒,堆成一座塑像,看起来是副将的模样。接着,那些白光也摇身变回纸页的模样,拍打着翅膀消失了。
须臾之间,上中下三路的白纸兵阵已经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苍名拍拍手:“来如春梦,去似朝霞。这是你的暗器吗?”她把头转向了未辞:“中野飞鸥?”